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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3/12 08:53:24瀏覽0|回應0|推薦0 | |
【舀一碗水去對著哭】 青春有多少叛逆?青春有多少孤獨?青春可以心痛到如何程度?每讀《紅樓夢》第四十三回,就感覺到一個十四歲上下的少年深沉的心事。那一天,九月二日,王熙鳳過生日,賈母特別主持家宴,攢金慶壽,要犒賞王熙鳳管家辛勞,辦外燴,請戲班唱戲,讓她風風光光熱鬧一天。 賈母召集,全家聚會,這是大日子,沒有人敢缺席。可是,那一天一大早,賈寶玉這少年就不見了。作者懸疑,只寫寶玉帶著書僮茗煙一人,偷偷騎馬溜出家門。出了城門,縱馬死命狂奔。直跑到荒郊野外。確定沒有人發現了,才喘一口氣,停了下來。茗煙摸不著頭腦,不知道這小少爺發了什麼瘋,重要日子,不告而別,逃家出走,瞞著眾人,跑來這荒郊野外,到底要做什麼? 寶玉問:有沒有香,有沒有香爐?茗煙揣摩出寶玉要祭奠什麼人,就說前面有水仙宮,既是寺廟,就有香爐。寶玉到了水仙宮,進門看到洛水神像,潺潺流下眼淚。有了香,有了香爐,走到後庭,茗煙還是不知道到底要祭奠誰,只問寶玉:香爐擱在哪裡?寶玉看到一方井台,若有所思,就說:井台上就好。 這一回看完,作者始終沒有說祭奠誰。但是讀者心細,會想起十回以前被冤枉攆逐出門的金釧丫頭,不堪受辱誣陷,跳井自殺了。「水」、「井台」「死亡」聯繫起來了,我們探知了一個少年不可告人的幽微心事。作者心痛,因為青春可以如此叛逆,可以在生命被蹂躪侮辱時,堅持寧為玉碎,沒有一點妥協。 一個權貴豪門的小丫頭跳井死了,逼死她的王夫人賞了銀錢,金釧母親磕頭謝恩。很快,大家就忘了這件事。闔家上下,準備熱熱鬧鬧為權貴的王熙鳳祝壽,不會記掛一個孤獨丫頭的死亡。然而,心事重重的少年記憶著,他記得這一天是金釧的生日,一個沒有人記得的孤獨死去的少女的生日。寶玉對著井台含淚祭拜祝禱,身邊的茗煙還是不知道小少爺在焚香祭拜哪一處亡魂。《紅樓夢》的青春眷戀與青春叛逆如夢似幻,作者彷彿在每一朵逝去凋零的花前佇足,要一一認自己的前生。 作者自始至終沒有說寶玉祭拜誰,他回到家,壽宴已經開始,挨了一頓罵,入席看戲。鑼鼓喧闐,戲台上正演《荊釵記》的〈男祭〉一段,《荊釵記》是至今常演的名戲,劇中〈男祭〉一段,王十朋得知愛人錢玉蓮跳江死了,遠遠跑去江邊哭祭。 林黛玉看著戲,看著王十朋哭,若有意、若無意,批評王十朋不通,林黛玉說:天下的水,總歸一源,幹嘛巴巴跑到江邊。林黛玉說了一句驚人的話:「不拘哪裡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 黛玉、寶玉有前世緣分,熱鬧繁華,鑼鼓喧騰,沒有人知道寶玉一大早不告而別,去了哪裡,做了什麼事。然而他前世的知己「心有靈犀」,一語道破,那一句話,讀了令人心痛:「不拘哪裡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 【柳湘蓮──青春叛逆流浪】 《紅樓夢》在哭青春、哭叛逆的生命、哭生死流浪的聚散。柳湘蓮是《紅樓夢》中最具現代個性的一個角色,他在書裡的外號是「冷二郎」或「冷郎君」。「冷」是他的標誌,用今天稱讚有個性冷峻青年的詞彙應該就是「酷」這個字了。 男人瑣碎,就一點也不「酷」了。男人太多牽連瓜葛,也常與「酷」無緣。柳湘蓮如此美,卻如此孤獨。《紅樓夢》裡絕色的女子尤三姐,見他一面,就暗戀了五年,最後刎頸自盡。柳湘蓮像是一陣風,風行水上,水面都要顫動起漣漪波瀾,但是船過水無痕,風早已不知去處。 林黛玉是靈慧的,她感悟到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哪裡,舀一碗,對著哭,也就盡情了。 青春叛逆流浪,《紅樓夢》裡,十五至十九歲的少年少女,是西方說的teenager,他們有潔癖,有青春的自負傲氣,他們不屑世俗苟且,他們背叛禮法體制,他們孤獨出走,流浪在心靈的天涯海角。青春─叛逆─流浪,妙玉如此,黛玉如此,寶玉如此,柳湘蓮也如此,他們有天上的族譜,卻不在人間牽連任何因緣。 讀一下《紅樓夢》作者四十七回對柳湘蓮出場的一段描述:那柳湘蓮原是世家子弟,讀書不成,父母早喪,素性爽俠,不拘細事,酷好耍槍舞劍,賭博吃酒,以至眠花臥柳,吹笛彈箏,無所不為。因他年紀又輕,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卻誤認作優伶一類。 帶著世家子弟從繁華走出來的優雅驕矜,帶著父母雙亡的孤獨,可以如此像流浪的青年俠士,不耐煩細節嘮叨,不愛口舌瑣碎,不愛死讀書。「耍槍舞劍」「賭博吃酒」「眠花臥柳」「吹笛彈箏」,柳湘蓮有華人文化很少描述的「波西米亞」的流浪個性。 一直覺得,華人世界,年輕人悶頭讀書考試,被庸懦儒家教育弄到沒有青春神采,少有柳湘蓮的漂亮,少有柳湘蓮的擔當,少有柳湘蓮的豪氣,少有柳湘蓮的「敢玩」,連「玩」都不敢,沒有叛逆流浪,大概也難有孤獨走出自己生命之路的機會。 四十七回很有趣,因為賈府老管家賴嬤嬤的孫子賴尚榮請客,寶玉、柳湘蓮、薛蟠都被邀請。柳湘蓮是美男子,一下就被好色的薛蟠盯上。薛蟠是標準權貴官二代富二代典型。他小說一出場就強搶別人未婚妻,為了香菱,打死馮淵。但很快薛蟠就把香菱丟在腦後,人命官司也有家人打點,連衙門都不必去。 不多久薛蟠就在賈府貴族學校包養幾個少年學弟,金榮、香憐、玉愛,薛蟠的「性傾向」,似乎總不清楚,他忽愛男,忽愛女。其實他只是從小被寵壞的習慣,要的東西,一定要到手,自有家中豪奴替他弄來,弄到手,不多久,他也就沒興趣了,他的「愛」也只是霎時的慾望吧,與男女性別無關。 四十七回薛蟠一見帥哥柳湘蓮就失了魂,他在賓客雲集酒宴場面上完全失態。不顧大庭廣眾,向美少年柳湘蓮拋媚眼調情,聲聲叫喚「小柳兒」。如此遭人難堪調戲,讓俠氣豪邁的酷哥柳湘蓮火冒三丈。 讀者其實對柳湘蓮認識不多,他年輕貌美,也都跟一般酷兒玩在一起,跟寶玉要好,寶玉的第一位同性愛人秦鍾去世,柳湘蓮照看墳地,時時祭掃。他還特別告訴寶玉,因為雨水多,秦鍾墳地塌陷,他特別集資重修。柳湘蓮其實多情深情,他的「冷」「酷」裡有世俗不容易理解的熱情,然而是天上酷兒族譜,他注定孤獨流浪的生命形式,他不要俗世牽連瓜葛,也不屑、不耐煩薛蟠式的鄙俗低級趣味。 薛蟠對柳湘蓮的調情,也許今天夜店混一混,也不會陌生,他跟柳湘蓮指著自己說:有你這個哥,要做官發財都容易。權貴豪門鄙俗者今天也還這樣說話,他們無法理解,有人不要做官,也不貪發財。柳湘蓮或許不一定不接受人世之愛,然而他生命底層的孤獨荒涼,讓他難忍薛蟠這種沒有格調的不堪言語。 歡場之中,柳湘蓮也是懂得玩的,作者說他「眠花宿柳」,他在歡場也一定打滾混過。但是,看到薛蟠如此難看、不入流的調情方式,還是引發了柳湘蓮的暴怒,最後把薛蟠誆騙到野外,好好痛揍了薛蟠一頓。把他拖在泥濘裡,讓他喝髒水。 柳湘蓮打了薛蟠,傷了薛家獨子,豪門當然要發動官府權貴捉拿,柳湘蓮卻浪跡萍蹤,流浪去了天涯海角。 柳湘蓮是紅樓少年青春族譜裡最具叛逆孤獨本質的生命形式,他獨來獨往,正是如同黛玉口中「舀一碗水,對著哭」的流浪者,在時間生死的長河裡,蒼涼的身影一閃即逝。 往事或如煙,或不如煙,賈寶玉總說死亡,死亡時,要哭他的人的眼淚,流成大河,送到鳥雀不到的地方,像一陣青煙,或比煙更沒有行跡,隨風化了,再不托生為人。 他的死亡描述說自己,說妙玉,說黛玉,說金釧,也說柳湘蓮。(下) March 3,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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