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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鼎鈞/焦土仍留幾點紅
2015/07/09 12:13:56瀏覽0|回應0|推薦0

沒想到還能活到紀念七七抗戰七十七週年。

蘆溝橋的槍砲打響,我確實開了眼界。以前我從未見過飛機,日本的飛機出現了,左右單翼,中間一個螺旋槳,輕薄小巧,來得快去得也快。那時英國有一種「蚊式」戰鬥機,我覺得日本的這種軍機才像蚊子,有毒的蚊子,在頭頂上俯衝,機槍掃射,地上留下血痕,牆上留下彈痕。不用說,人人心驚膽顫,失魂落魄。緊接着是大型的轟炸機,轟隆轟隆,地動山搖,中國人禍從天上來,這裡那裡家破人亡。抗戰勝利以後好幾年,我突然間聽見門外汽車發動的聲音,還會有一秒兩秒慌張失神。還有,中國軍隊。骯髒的軍服,老舊的步槍,全仗人多,百以當十,或者千以當十。我從未見過這麼多軍隊,不,從未見過這麼多人,大隊人馬行軍,蜿蜒綿延,人牆一望無盡,的確像是長城,血肉長城。有人把中國的八年抗戰分成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軍事抗戰,第二個階段是法幣抗戰,第三個階段是外交抗戰。抗戰初期國軍的犧牲很大,動輒幾十萬大軍投入戰場,一個團、一個營轉眼沒有了,戰役結東,這個軍那個師成了空殼。你不記得那些人的面孔,只記得長長的人牆,人牆到處有,到處都一樣,好像他們是永生的。

改變中國命運的抗日戰爭

還有,抗戰發生,我「正式」看見中國共產黨,兩個青年人,大學生模樣,穿着長衫皮鞋,很斯文,那裡像是共產共妻的人?這才知道有些大地主的子弟也加入了他們,並非全是農工兵。這兩個人來來往往,大概有任務,在我們鎮上歇歇腳,吃個午飯。偶而跟人交談,我們說「抗日」,他說「抗敵」,這邊說「救國」,他那一邊說「救亡」,此外沒有異狀。我喜歡看他們,猜想他們從哪裡來,到哪裡去,路有多長,世界有多大,悠然神往。他們好像是地行仙,不受時間空間限制,有些神通。

還有日本兵、漢奸、游擊隊……故事以前都寫過了,現在只有心情。七七事變給我一個新世界,我看不全,看不透,零散瑣碎。但是我覺得「事變」就是「世變」,一切都不確定,不可知,不像以前,家鄉父老至少知道他們的墳墓在哪裡。我有模糊的興奮,家鄉已如聞一多寫的〈死水〉,不甘心爛在裡頭,但是怎麼迎接這種變化呢,又怕淹死。我常在夜半朦朧中聽到父親歎氣的聲音,後來輪到我自己也歎氣了,才知道那聲音有多沉重。七七事變對我是來得太早了,十二歲,少不更事,沒有心肝,遺恨特別多。對我而言,這不是一個愉快的話題。

沒有「自我實現」,只有「犧牲服從」

八年抗戰是一場熊熊大火,七十七年後,對於我,只剩下黑暗中星星點點的碎光。

我的「抗戰時間」比人家長。一九三一年「九一八」,序曲;一九四九年渡海,尾聲。種種昨日,十八年自成一個階段,塑造我,刮磨我,推擠我,敲打我,一氣呵成。

一九三一年,我六歲,進了小學。我們受的教育,後世稱為「愛國教育」、「軍國民教育」、「民族主義教育」。為了雪恥救國,政府要打造一代特殊的國民。課堂上,老師講割讓台灣,我們會哭;老師講蔡公時死,我們會罵;老師講失東北,我們憤恨。情緒浮動,一心只讀眼前書?難!公民教科書上說世界上最好的政治制度是﹁開明專制」,你把今生今世完全交給他,沒提讀書的事。也好,痛快!

等到我看見「大日本皇軍司令部」這塊招牌,我們沒有地方可以讀書了,於是投奔流亡學校,欠下國民政府的債。軍訓教官紙上談兵,要我們絕對服從,無理服從,黑暗服從,由服從產生榮譽感。戰爭好像很浪漫,美酒一樣醉人,那是血和火的洗禮,拔高了人生境界,槍聲砲聲殺聲組成交響曲,沒有哭聲,我們忘了還有一路哭。槍聲一響,戰爭像藝術,它的過程可以使人不管目的。那時的教育好像很成功,看報看到全體壯烈成仁,想像其中有個我。時代給我們一本字典,從頭翻到尾沒有傷兵,沒有老兵,沒有退休,只有勝利或死亡。教育鼓勵自我毀滅,我死則國生,而死亡比大學畢業容易實現。

如此這般,它支持了八年抗戰,但是也破壞了四年「戡亂」。國民政府在社會人心對「開明專制」餘情未了的時候全面實行普選,「亂紛紛蜂釀蜜,急攘攘蠅爭血」,中共鐵板一塊的形象炫目奪人;退到台灣,又在中共破產、思潮標榜民主的時候重拾專政舊業,落了個「白色恐怖」與「赤色恐怖」相提並論。

台灣真是個好地方,我在那裡讀到一句話:教育的目標是完成自我,怔了一下,難道完成自我的手段就是犧牲?後來發現了一個名詞,「生涯規畫」,又是一怔,原來生涯要自己規畫。想一想,政府是個抽象名詞,人事白雲蒼狗,他們因時制宜,朝三暮四,你就像荷馬史詩中打毛線衣的故事,時時把已經打成的部分拆掉,從頭再來,永無完成之日。當年說甚麼以身許國,大言不慚,恐怕出於懶惰和依賴吧,眼中人是可憐身!

抗戰考驗國家,也考驗個人信念

我屬於帶着戰爭的烙印成長的那一代。我本是一隻幼蟬,脫離了毛玻璃似的硬殼,白嫩潮濕,戰爭為我披上盔甲。抗戰開始的那一年,我不能從外婆家獨自走回自己的家;抗戰第六年,我能獨自徒步由安徽走到陝西。抗戰開始的那一年,我不能決定要不要帶走某一本書;抗戰勝利以後,我來到山東,斷然望門不入,奔赴千里以外舉目無親的上海。我本來不敢看殺雞,戰爭使我想殺人,殺敵人,「人」字上面可以加各種冠詞,「戴帽」之後就可以無情剪除。

戰爭推翻了許多格言。「人在做,天在看」?不,天蒼蒼,視而不見。「助人為快樂之本」?不,樂趣的泉源是「整人」。「施比受更有福」?不,施者是傻瓜,受者是運氣好。「受人杯水,報之以湧泉」?不,吃飽喝足,在他家拉撒。「哀慟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安慰」?不,人人怕麻煩,因為他們自己的麻煩已經太多。戰時處世待人,你平時的信念、信仰、信心大半錯誤,甚至可能危險,立即反其道而行,大致不差。戰前我是有神論,戰時我是無神論。

我本來以為世事是「善惡分明」,戰爭啟示我「善惡難分」。看那些游擊隊的英雄好漢,跟日本占領軍拚死拚活,自負揮金如土,殺人如麻,視死如歸。他們的身分地位配不上抄來的豪言壯語,可是到底也殺了許多人,包括替日軍做耳目的至親好友;連搶帶騙,流水般的銀子過手,絕對不置私產;他最後也當然沒有老死,直接的死因是身先士卒,間接的死因是國軍遺棄了他。善?惡?誰能定位定性?我說過:抗戰抗戰!你是我們的榮耀,也是我們的隱痛!抗戰抗戰!你是我們的功業,也是我們的罪過!戰爭是非常時期,我們支援戰爭,或者適應戰爭,做了非常的人。戰爭結束,和平復員,我也得學習「復原」,我學習去掉「人」字上面那頂帽子,標竿是「眾生一體」,「世人都是上帝的兒女」。我像戒煙戒酒一樣力戒「倒行逆施」,回歸正常軌道,標竿是「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十八年的造型,一百八十八年的修行未必脫胎換骨,吾生有涯,所以求助宗教。

每年七七,打開報紙,看見標題中的抗戰二字,總要熱血洶湧。有一年,居然淡然視之,淡然置之,擲報長歎,甚矣吾衰。抗戰七十七週年這回,我又有熱淚奔流,始知身在情長在。情長氣短,抗戰牽着我繞了一個大彎子,我又回到不敢看人殺雞的時候,徒勞往返,造化弄人。

國可滅,史不可滅

如果抗戰是一台大戲,它的結尾不好看,美國把蒙古交給蘇聯,蘇聯把東北交給中共,抗戰勝利之日即內戰開始之時,國軍這一頭抗戰猛虎只好困獸猶鬥。他人有心,余忖度之,中共利用抗戰的形勢壯大起來,國民政府在內戰中陷入泥沼,想起抗戰未免索然無味。

抗戰勝利後第一年,國民政府普遍頒發「參加抗戰證明書」,連我這個小兵也領到一張,你想想,他一共發出多少張?今天,這一紙證明也是一件文物,文物有拍賣,有展覽,這個證明書始終不見現身,那雪片也似發出來的這張紙,怎麼雪片也似全都不見了?固然時局動盪,很難保存,恐怕心情不好,也無意保存。

兵卒的身分奇怪,既像在朝,又像在野,我上邊看看,下邊瞧瞧,連年內戰,各地慶祝抗戰勝利的意願都不高。退守台灣後,政府要管理人民的記憶,進而管理人民的聯想,這個那個英勇作戰的部隊,這個那個運籌帷幄的將軍,這首那首激昂悲憤的歌曲(我們是唱著這些歌長大的),忽然都成了忌諱。抗戰期間的「國共合作」,尤其引人悔恨,「七七」是個沒精打釆的日子。有一天,中國共產黨的那位偉大舵手說,而且是當面對訪華的日本政要說,日本無須為侵略中國道歉,有八年抗戰,中共才趁機壯大。轟隆一聲,泰山其頹,梁木其毀,國殤英靈,都成了棄兒。

中國抗戰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一個戰場,盟軍在九月二日接受日本投降,中國把九月三日訂為軍人節,這天倒有許多慶祝活動,鼓舞士氣。社會沒有多少振,好像這只是軍人的事,好比紀念大禹治水只是水利委員會的事,意義縮小了很多。一九六二年,劉紹唐辦《傳記文學》,專門翻舊賬,我非常驚訝,我們都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無史之國,無父無祖之人,這種雜誌怎麼能辦?他辦了,而且很成功,慚愧我小人之腹。

「抗戰」這兩個大字是到了英雄老去,百姓劫後懷舊的年代才重新擦亮的。人之一生總得有點兒價值,總得對天地君親師有個交代,若是把八年抗戰抽掉,必有千千萬萬生者如同行屍走肉,千千萬萬死者成了冤魂,怎麼使得!怎麼甘心!怎麼擔當!抗戰,中國人無論如何撐了八年,無論如何中國勝利了。中國人顛沛造次,不改志業,流亡不做流氓。中國人廢寢忘食,移山奪河,流汗無暇流涎。中國人捨死忘生,英雄無名,流血不求留徽。這是人格,這是國魂,這是天柱地維,這是民族的脊梁骨。「國可滅史不可滅」,史不滅國亦不滅,萬古千秋,無論叫甚麼國號,改甚麼朝代,一旦有危急存亡的考驗,那抗戰烽火烤過燻過的靈魂,都會從天上地下重返人間,化入民心士氣,一同創造國運。有他們,你多算多勝;沒有他們,你少算少勝,甚或根本不勝。

當年讀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想起抗戰,深深感覺抗戰一代每個人都像海明威筆下的那個老漁夫—千斤魚肉算了吧,但無論如何也得好好的保存那付魚骨頭。面對那一付龐然雄奇的骨頭架子,史在,國在,人也在,以先覺覺後覺,鐵馬金戈入夢來。所以要仰仗歷史,歷史只能撮其要、記其事,所以也得仰仗文學,仰仗眾人的記憶,這是廣義的「歷史」,可以有情感,有細節,把鐵錚錚的精神交給世世代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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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udn.com/news/story/7060/489886-%E7%8E%8B%E9%BC%8E%E9%88%9E%EF%BC%8F%E7%84%A6%E5%9C%9F%E4%BB%8D%E7%95%99%E5%B9%BE%E9%BB%9E%E7%B4%85%EF%BC%88%E4%B8%8B%EF%BC%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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