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永康,你住保安,兩個人在一起......就是『永保安康』!」
※ ※ ※
「我想要那個,買給我好不好?」在灑落的南國陽光染成金黃色的日式檜木建築前,襲人的七里香氣息以及木麻黃枝葉的悉窣聲伴隨著柔嫩的嬌語,為原有的悠閒更增添了幾許甜蜜。
順著女孩的手指望過去,男孩漫不經心地說:「保安車站很貴耶,我買不起!」
「豬頭!誰叫你買保安車站給我?」女孩怒氣沖沖地瞪著男孩:「我要的是....」
男孩打斷女孩的話:「我知道~妳想要的是『永保安康』的車票吧?」
「你唷~哼!明明知道還裝傻....」女孩撇著嘴。
「那種趕流行的東西有什麼好?」男孩聳聳肩:「花十五塊錢買車票,還不如去仁德糖廠吃冰棒,還可以找五元....」
「可是,你還不是常常買來送人....」
女孩說得沒錯,每次男孩回到故鄉台南仁德,總是會買一大堆保安到永康的車票,不但會在票面蓋上富有特色的印章,甚至還附加塑膠封套和中國結。
「話不是這麼說,那是應同學的要求,其實我根本就不會主動去買....都認識這麼久了,妳還不清楚嗎?」男孩又理直氣壯地補充:「更何況,妳爸爸就是永康站的站長,想要幾張車票就有幾張,還不用排隊呢!哪需要我買啊?」
「你....!」女孩氣結得說不出話來了。
※ ※ ※
算算日子,永婕和安仁在一起已經有十年了!第一次邂逅,是在兩人剛上高中的時候....
他們都考上台南市的學校,不曾通勤過的安仁結束新生訓練,匆匆忙忙地趕上即將開動的火車後,拍著氣喘吁吁的胸膛:「運氣真好!火車不是應該四點十分就開了,沒想到二十分還坐得上....」說話的同時,在安仁對面的座位上,一位手裡抱著學校書包的女孩不由得望著他,用課本掩嘴吃吃地笑著。看到女孩的舉動,安仁不禁揚著眉梢暗自竊喜:「才剛上高中,就有女孩子對我有意思,我真是有魅力啊!」
才不過高興幾秒,女孩突然主動開口:「你要不要趕快下車?」安仁還搞不清怎麼一回事,車門已經關起來了,而且朝著和預期截然不同的方向行駛。女孩見狀吐吐舌頭:「啊~~來不及囉!」
這時,安仁才注意到女孩和他一樣都還穿著國中的制服,只是他制服上繡著「仁德國中」,而女孩是「永康國中」--仁德鄉的保安車站在台南的南邊,可是永康車站卻是在台南的北邊。
「看來,你只好從下一站永康坐回保安了....」
安仁幾乎要失聲尖叫:「不會吧!我口袋裡只剩下十塊錢,哪夠買票回家?」說到這裡,他猛然急中生智:「沒關係,我待在月台不出站就好,這樣就不用多花錢補票了....」
「那可不行!」女孩義正辭嚴地說:「我爸爸就是永康站站長,我會舉發你唷!」
「怎麼辦....?怎麼辦....?」安仁有如無頭蒼蠅一樣,扯著頭髮原地打轉,隨著時間流逝,眼見火車就要駛進永康站了。
「傻瓜!我又沒說不借錢給你......下次見面再還我就好啦!」
有如皇恩大赦一般,安仁感激涕淋:「多謝恩婆仗義相助,小弟必然永銘在心!」
「什麼『恩婆』?」女孩呶著嘴:「我叫包永婕,叫我永婕就好,那你呢?」
「我叫康安仁....」
「永康的康?保安的安?」女孩想到某件事後,笑岔了氣:「那不就是『康安』(台語)嗎?」
「對啦對啦!」安仁向來非常討厭別人拿他的名字取笑,卻唯獨對這女孩沒輒。
出站之後,永婕果真買了張「永康→保安」的車票給安仁:「這張車票可是有另外一層意義的唷!你把四個字連起來念念看....」
永 康
↓↗↓
保 安
「『永‧保‧康‧安』....!」安仁皺了皺眉頭:「妳是不是在取笑我啊?」
「豬頭!誰叫你這樣念的....要逆時針念做『永‧保‧安‧康』!」
永 康
↓ ↑
保→安
安仁囁嚅地說:「可是我怎麼看都像是『永保康安』嘛!....」
永婕幾乎要為之昏厥:「你唷~~豬頭就是豬頭!康安就是康安!」
當時,他們並沒有想到,兩人間的緣分會從那一刻,透過一張小小的長方形
硬卡紙車票開始,而且持續了三千多個日子。後來,永婕也不要安仁還她錢,只要同樣買張「永保安康」的車票回送就好,但是因為安仁對車票的解讀與眾不同,怎樣就是不肯買,兩人還為此吵吵鬧鬧過好多次。
時間一久,永婕也懶得提了,只是偶爾不免會望著永康車站外,小販的攤子裡一張張加上俗豔裝飾的「永保安康」車票,怔怔地直到出神。
※ ※ ※
「我住永康,你住保安......兩個人在一起,就是『永保安康』!」
※ ※ ※
不知怎麼的,永婕最近老是回想起和安仁剛在一起的時候,她常說的一句話。
每想一次,就伴隨著一陣長長的嘆息。
大學畢業後,安仁繼續念研究所,永婕則選擇就業。剛開始由於兩人接觸的世界不同,每天都有聊不完的話題;後來,安仁由於課業繁重,可以聊天的時間漸漸地減少,永婕不免覺得下班後的時間越來越難熬;再過兩年,安仁上了博士班,上面要負責老闆交代的研究,下面要帶學弟妹做實驗,更是忙得不可開交。好幾次,由於實驗結果不理想,得要重做,使得兩人的約會被硬生生地打消。每一回,安仁都只能安慰永婕:「對不起,等我忙完實驗,晚一點再加倍補償妳,好嗎?」
看到安仁忙得消瘦的臉龐,以及凹陷發黑的眼眶,永婕也不忍心再多加責備。
今年的平安夜,是兩人認識後第十個平安夜,雖然只能一起看場電影,吃頓晚飯,但是對永婕來說,已經是相當難得的約會了。
「今天實驗結果應該可以出來,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可能會稍微稍微晚一點,要是妳先下班,就等我一下,好嗎?」安仁信誓旦旦地說:「今天晚上的約會,絕對絕對不會再有問題了!」
永婕帶著笑意,故做恫嚇地說:「好啊!那我就相信你最後一次,要是再爽約,你就完蛋了!」
實驗出乎意料之外地順利,不到下午三點半就做出結果,實驗室響起一片歡呼。學弟妹對安仁說:「學長,大家都忙到沒吃午飯,我們去買一堆吃的喝的回來慶祝,好嗎?」
安仁看看時鐘,一面掏錢包一面說:「好啊!不過要記得提醒我別喝太多杯唷!」
※ ※ ※
當安仁恢復意識時,眼前出現的是永婕木然無表情的臉龐。
「妳來啦....現在幾點了....?沒讓妳等太久吧?」
「你不是有戴錶?不會自己看啊?」
「幹嘛這麼兇啊?」迷迷糊糊的安仁一面咕噥著,一面看錶,液晶螢幕上剛好跳入十二月二十五號的零點零分。
「Merry Christmas!這次的『晚一點』還真是好大的一點!」永婕冷冷地說完,轉身便走。
就算再怎麼「康安」(台語)的人,一看到這種情形,酒蟲也該嚇跑了。安仁知道事情大條,連忙起身想追趕上去,但是又想起實驗室只剩他一個人,匆匆回頭關了電源,正想鎖門時,身後傳來永婕的聲音:「原來我在你心中,竟然比不上實驗室......先追上我,再回來鎖門不行嗎?」
安仁一面急忙地拔出鑰匙一面解釋:「話不能這麼說,實驗室裡面的器材都很貴重,萬一掉了或是有損毀,我就完了!」
「你‧已‧經‧完‧了!」說罷,永婕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長廊的一頭。
※ ※ ※
那一夜,安仁輾轉難眠,想著要怎麼解決這尷尬的問題--畢竟在他的心裡,永婕才是最重要,也最不可失去的伴侶。一直到東方露出魚肚白,看到牆上的吊飾--當年永婕為安仁買的「永保安康」車票,他一直細心保存著--猛然從腦海的深處裡,搜索出似乎有用的方法。
「對了!永婕不是一直想要車票嗎?如果買給她,就一定會原諒我了!」想到這裡,安仁放心地沈沈睡去。
一直到將近中午,安仁才睡眼惺忪地踏進保安車站,正要買票時,他想:「買普通車的車票似乎太沒誠意,買貴一點的好了!」於是他花21元買了復興號的車票,然後拿起放在木桌上的大印章,看也不看就蓋了下去,拿起印章後,赫然發現圖樣竟然糊成一團。
「奇怪?是我還沒睡醒,手在發抖嗎?」於是他再買了一張,但是結果還是一樣。這時他才發現,因為印章使用過度,刻痕幾乎要磨光了,怪不得圖樣會一片模糊:「真沒辦法,不然去永康買好了......」於是他騎上機車,朝永康出發。
路過糖廠時,安仁突然想起好久沒吃糖廠的冰棒了,就順便買了一支。咬著冰棒再度跨上車後,天空莫名地降下綿綿細雨,這時安仁又想:「永婕心最軟了!如果不穿雨衣,讓自己淋得濕濕的,她一定會感動得原諒我....」心裡正得意的時候,前面的車輛突然緊急煞車,安仁見狀嚇得張口結舌,冰棒也脫嘴而出,好死不死剛好被機車前輪壓到,一打滑,連人帶車跌到路旁的甘蔗田裡。雖然沒摔得骨折掉牙,但是身上泥濘一片,手掌和膝蓋也都磨破了。
好不容易,終於到了永康車站,不顧周圍小販訝異的眼光,安仁拖著雙腿一拐一拐地走進車站大廳。無巧不巧,一進門就看見永婕站在辦公室裡。兩人互相注視了好一會後,永婕並不說話,安仁只好先開口:「妳....妳怎麼會在這裡?」
「我送便當給我爸,要跟你報備喔?」
「當然不用....」碰了釘子後,安仁急著想轉移話題,這時,他突然注意到原本應該放著紀念章的桌子,竟然空空如也:「怎麼沒看到印章呢?」
「上個禮拜被偷了!」這時,永婕的語氣已經沒有之前來得嚴峻:「你問這幹嘛?」
「我....」安仁心想,反正買了新車票也沒得蓋,不如把剛剛買的車票拿出來:「其實,我有東西想送妳....」
不看還好,一看卻只見飽受摧殘的車票濕濕爛爛,夾雜著暈開的印章圖樣,又沾了不少他手上的血污。
「這就是你要給我的車票嗎?會不會覺得太沒誠意了一點?」
這次安仁真的無話可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算了!反正都過去了,你已經不是我最在乎的人,就算再計較也無濟於事了....」嘴裡雖然這麼說,但是看到安仁一身狼狽,永婕縱然氣還沒消,也不像先前那麼憤怒了。
眼見女友仍繃著一張臉,安仁誠惶誠恐地彎低身體:「親愛的永婕,我不能失去妳啊!妳就大人有大量,饒了我吧!難道要我下跪嗎?」
沒想到男朋友竟然有這樣的舉動,永婕又好氣又好笑,馬上拉他一把:「誰是你親愛的永婕?要我原諒你也不是這樣....瞧你什麼樣子!一點男子氣概都沒有,我最討厭這種男人了,就算跪上一天一夜,我也不會理你的。」
聽到似乎有轉圜的餘地,安仁一改之前的頹喪,高興地問:「那妳是原諒我囉?」
「我可沒有說要原諒你。」
「那....妳還在生我的氣嗎?」
「我也沒生你的氣。」
眼見進退不得,安仁憂心忡忡地握住永婕的手: 「那我該怎麼辦?」
「你手那麼髒,還好意思抓著我的手不放啊?」永婕圓潤清亮的大眼睛望著眼前慌張的大男孩,眼角盡是隱藏不住的笑意。
「對....對不起!」安仁收起雙手,回過身:「那....我先回家去了,晚一點再過來找妳....」
「晚一點..晚一點..每次都是晚一點!有多少機會可以讓你『晚一點』啊?」永婕搖搖頭,暗想:「難道你還不知道我最在意的是什麼嗎?」
「你要回家幹嘛?晚一點我不見得在家乖乖讓你找喔!」說完這句話,永婕心中罵著自己:「不是說不要再理他了嗎?包永婕,妳的意志力還真差!」
「妳剛剛不是說我手髒嗎?而且我全身都髒兮兮的,所以想回家洗乾淨再過來找妳啊!」
「你唷!不但名字『康安』,連人都『康安』!」永婕再次搖頭:「我想說的是--這‧件‧事‧就‧這‧麼‧算‧了‧吧!」
「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又不像你老是說話不算話....」永婕補充道:「而且只要我爸媽同意,你還可以在我家洗澡。」
「有這麼好的事啊?」安仁想了想:「可是我沒帶換洗的衣服啊....」
「那有什麼問題?隨便買一買就有啦!洗完澡後,要帶我補看昨天沒看到的電影,還要請吃晚飯....對了!最近新光三越大減價,人家想去買衣服....我知道你剛發薪水,沒問題吧?」
「這....」安仁面有難色。
「這什麼這啊?剛才可沒說無條件原諒你喔!」永婕斜眼瞄著:「再問一次,答不答應?」
安仁點頭如擣蒜:「行!行!行!妳想做什麼都行!」
「乖!」
永婕微微一笑,拍拍安仁的肩膀後,正要去問是否能帶男友回家時,卻見到包站長正好整以暇地把一個全新的橡皮印章加上鐵鍊,和一盒全新的印台一起放在小桌子上。
「咦?伯父,剛剛永婕不是說印章上星期被偷走了嗎?怎麼....」
「是被偷走沒錯,不過備用的印章剛剛才做好送過來,永婕沒告訴你嗎?」
安仁回頭看著已經轉怒為喜的永婕,可憐兮兮地問:「我還要再買一張車票給妳嗎?」
「你說呢?」也許眼前的男孩一輩子都不可能學會百分百體貼,但是又何妨?只要自己能讓他乖乖聽話就行了,永婕在內心這麼告訴自己,同時盤算著等會要怎麼好好地利用安仁的愧疚感,就當是補償自己苦守寒窯的平安夜吧!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