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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9/20 00:40:23瀏覽1282|回應3|推薦88 | |
透過米糠牆縫的情報洩漏,千千已經準備出門,我得碰巧趕上她,一前一後的走向車站。男女高中生走在一起要記過的,牽手則更是罪大惡極,說不定就來個留校察看,我不怕,千千她怕。每天清晨,十幾分鐘的同路走向車站,是我們神秘的宛若約會,陶陶然有如仙境漫步,不能多話,也無須多話,一前一後,我踏著千千的步印,波濤洶湧的共同脈動,在足下,也在心中。永遠記得那年歲,我有一個鄰居,住在米糠牆縫的那一頭,她叫做千千,和我同年,就讀於嘉義女中。 接近車站,我們的距離必須拉開,似乎更感覺那股張力,如同拉得長長的橡皮筋,緊繃得喘不過氣來。月台分有男生女生勢力範圍,火車上當然也是,男生不能到女生車廂,女生也不能到男生車廂,管你是兄弟姊妹,管你是海誓山盟,一律不准跨越雷池一步。千千消失在月台遙遠的那一端,而我快樂莫名的興奮情緒也同時告終。 車上的各路好漢,固然是精彩無比,有書包內只裝一個排球和一盒便當的,有更誇張只背一個垮兮兮內無一物的,有假裝用功的,有高談闊論明顯歧視低頭看書的,火車通勤上學的那段搖搖晃晃時光,令人懷念難忘。然而一切一切,絲毫比不上我與千千那一前一後的共同脈動來得勾魂動魄,古龍小說中,上官金虹和荊無命一步印踩入一步印的生命相繫,雖不能比同,意思倒頗相近。 米糠牆縫的聲影穿梭,編織著我童年和青少年的夢,也窺見著父母一輩的亂世淒清歲月。公家宿舍中,不同背景、不同故鄉的各種父母結合,混雜成一幕幕或荒腔走調、或纏綿悱惻、或貧賤百哀的時代悲喜劇。有排除萬難全家逃難分文不剩的,有青春少年孤身來台而後娶親的,有土生土長台灣客家克勤克儉的,有不願或不能告訴別人自身底蘊的。每到烹煮晚餐時刻,那千奇百怪的各家各鄉氣味,便自然組成一盤又一盤的交響樂,拉扯著我們饑不擇食的味蕾神經,有時高亢,有時低廻,有時落淚,有時狂歡。米糠牆縫,一家又一家的氣味相錯,遞過了無可奈何的各類訊息,我們都活在那一條巷子裏頭,誰也不比誰強。 右鄰湖南老鄉宋家的辣椒毒氣,每天下午六點,總是準時的一絲絲穿透米糠牆縫,毫不浪費的薰染著一缸子蘿蔔頭幼小的鼻腔和口腔。像是一種紅外線,你看不見,沿著那一隙隙的牆縫蜿蜒前進,一絲一縷,穿喉透肺,簡直便是「匪諜就在你身邊」。更像是一尾劇毒無比的龜殼花,輕易地鑽過一個又一個縫隙,舔上你的眼睛,麻進你的喉嚨。怪不得身在最前線的咱家小孩,長大之後個個打起噴嚏,直若雷鳴,聲震千里。宋媽媽總是心懷愧疚,三天兩頭就捧罐紅咚咚的油爆辣椒過來:「不好意思啊!這給您家配菜用。」巷子裡一家江浙人,一家客家人,一家山東人,一家閩南人,都不太吃辣,大家看著這一罐罐液壓辣椒毒氣,真不知該如何是好,好奇怪的歉意邏輯。 左鄰俊男美女齊家,千千的爸爸媽媽,一個愛賭,一個愛舞,生了一群小俊男小美女,卻是毫無興趣照顧。齊叔叔是禁不住的愛打麻將,發薪日當晚不見人影絕非新聞,總得齊媽媽來央求爸爸,騎著腳踏車一窟窟的去尋,尋回了人,薪水袋已經薄了一半。齊媽媽不甘示弱,三兩週穿著火紅的洋裝加黑色絲襪,化妝得妖妖艷艷,去參加所謂的家庭舞會,一跳也是直達三更半夜。千千是老大,天天得辛苦的照料弟妹,生火煮飯洗衣掃地,還得面對鄰居伯伯嬸嬸和同齡小孩們憐憫的眼光,因為米糠牆縫總是洩漏了她父母一次又一次的午夜爭吵,還間雜著一聲聲尖叫。高頭大馬的阿慶,住千千家另一端,偏偏不識相,喜歡一句句裝腔作勢重播,害得千千梨花淚雨,害得我衝上去一陣挨打,回家之後爸爸再補上一頓。 千千和我的秘密無人知曉,即使是咱家嘰嘰喳喳的八卦姊妹群,即使是我那無事不管的父母。藉由米糠牆縫,我們聽著彼此傳來的聲音,包含有意的哼唱,包含無意的挨揍。每逢清晨再現,我們又有數分鐘的秘語分享,既無風花,也無雪月,當然更不會有海枯石爛,我們只是如此自然的度過一天又一天。 考上大學之後,千千和我南北迢迢相隔,寒暑假的短暫相逢,畢竟不足以喚回過往的默契,之後,他們一家突然搬走了。千千竟沒留下片紙隻字,連說聲再見也沒,像一場縹緲的神仙聚會,就此煙消雲散。泛黃的米糠牆依舊站立,神秘的縫隙瞬間失去了所有意義。我找來一疊舊報紙,一條條捲起塞入,牆中歲月已虛,如我空蕩蕩之顆心,如何擠壓,也填塞不滿。一個不小心,指縫崩裂開來,鮮血如注,呻吟中,莫名落淚。 我的米糠牆縫,還開著口,還開著口。 米糠牆縫的秘密(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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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