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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3/16 23:18:50瀏覽6554|回應0|推薦24 | |
臨海的幾個城鎮,都有詩人和愛詩人共組的詩社,我城「伊普斯威奇」當然不例外,也有小而美的一個。
會知道詩社的存在,是偶然間在圖書館入口處的邊櫃上,看見一疊十公分大小的色紙,內容載明社團聚會時間為每月第二和第四個星期三晚上六點半至八點,地點就在圖書館的會議室,紙上沒有多餘的訊息,頗為神秘。
拿到宣傳單的同一天,恰巧到鎮上最受歡迎的咖啡館喝咖啡,館主是尼泊爾人,個性爽朗,喜愛結交朋友,對於有意義的活動皆熱情關注。是他主動告訴我,每月的第三個星期六,詩社固定在咖啡館舉辦Open Mic,意思就是公開朗讀詩,只要有興趣朗讀的詩人和素人都可以上台,或讀或唱或演,通通自由發揮,可當作一場詩的交流會,在聽眾與咖啡桌椅之間、詩與咖啡香之間,屬詩的靈魂可經由聲音而心領神會。
在猶豫要不要參加定期聚會和公開朗讀詩之前,我先欣賞了一齣由詩社主辦,關於女詩人Anne Bradstreet的木偶戲。活動免費,對外開放,然而,觀眾仍然不多,詩,不管在哪裡,似乎都屬於小眾。
讓我好奇的是這位女詩人的背景,活動單上註明了她是美國第一位出版詩集的女詩人,而且還居住過我城,這值得探究。
安‧柏瑞絲翠(Anne Bradstreet, 1612-1672)生於英國一個富裕的家庭,父母視她為掌上明珠,在她七歲時,便聘請家庭教師教她語文、音樂、舞蹈。她自幼喜歡文學、歷史、閱讀,詩的種子悄悄在內心萌芽,等待適合的時刻開花。
安‧柏瑞絲翠十六歲與西門‧柏瑞絲翠(Simon Bradstreet,1603-1697)結婚,1630年4月乘船抵達美國麻州,展開一段艱苦的新生活,面對新環境、新挑戰,是天地、四季、日夜的力量支撐她,讓她有足夠的勇氣迎接未來的日子。
當天我觀看的木偶戲便以1641年通過「麻州身體自由法案」為引子,透過四幕場景:「伊普斯威奇禮拜堂」、「波士頓港口」、「達得禮之家」、「伊普斯威奇禮拜堂」(同場景一)演出女詩人在政治氛圍中帶著詩意的生活片段。每演完一幕,詩社同仁便在長笛演奏下合唱聖歌,我像是一個闖入者,也像是一不小心穿越時空抵達十七世紀的現代人,偶然間與安‧柏瑞絲翠相遇。
從木偶戲的內容得知,生於四百年前的安‧柏瑞絲翠,思想並不狹隘老舊,除了操持家務,撫育八個孩子之外,她還必須以女主人的身分,為擔任殖民地總督的丈夫接待客人,更重要的是她寫詩,藉以平衡內心與外在的矛盾。在日常生活裡,她給予丈夫和子女完整而豐厚的愛,推翻一般人認為清教徒都是冷峻和心胸狹窄的刻板印象。在詩旅中,她擁有舊時代古典史詩式的基礎,卻在新大陸逐漸修正詩路,奠定了她在早期美國詩壇的重要地位。
我很驚訝她的才情能在男性主導的世界裡擦出火光!她的詩風深具知性與精緻的美學,主題環繞著愛、死亡、無可避免的現實、以及神的恩典。十八、十九世紀時,學者和評論家對她的作品興趣缺缺,直到二十世紀之後,研究安‧柏瑞絲翠的熱潮重返,一般都以家庭中的人妻人母角色、受英國文學影響的詩人、虔誠的清教徒…….多面向解讀她的作品。
雖然她曾經居住過我城,但她最後一個房子卻座落在北安道佛市,在那裡她度過人生最後一段旅程,沒有任何一本日記可供追溯她的私密心情,只留下詩,標註她的靈魂曾在人間一遊。
兩年前她的四百歲冥誕慶祝活動就在北安道佛市舉行,一系列活動包括以詩入樂,延請演員飾演詩人,還原四百年前的服裝和朗讀口音,以骨董桌椅、鵝毛筆,重現當時寫作的場景。老去的詩人坐在舞台中央,四周一片黑暗,詩是唯一的光源。〈To My Dear and Loving Husband〉就在寂靜的氛圍中被唸出:
If ever two were one, then surely we.
If ever man were loved by wife, then thee;
If ever wife was happy in a man,
Compare with me ye women if you can.
I prize thy love more than whole mines of gold,
Or all the riches that the East doth hold.
My love is such that rivers cannot quench,
Nor ought but love from thee give recompense.
Thy love is such I can no way repay;
The heavens reward thee manifold, I pray.
Then while we live, in love let’s so persever,
That when we live no more we may live ever.
〈致我親愛的丈夫〉
如果兩人相知相守,必然是我和你。
如果有男人被妻子所愛,那正是你。
如果妻子與丈夫在一起很快樂,
來與我相比,啊,女人們,如果可能。
我珍視你的愛超越整座金礦,
超越東方所有的財產。
我的愛熾熱得連河水也無法熄滅,
唯有你的愛才能酬謝。
你的愛我難以回報,
我祈求上天多給你一些酬勞。
在有生之年,堅持我們的愛情,
當生命消逝,我們將在愛情中永恆。
(坦雅 譯)
這首詩以東方意象、不朽的愛、以及宗教情懷,營造出一種純潔的親密關係,也是研究安‧柏瑞絲翠必讀的作品。據說在我城,每位成年居民都讀過這首詩,她可說是我城之光!
Thou ill-formed offspring of my feeble brain,
Who after birth didst by my side remain,
Till snatched from thence by friends, less wise than true,
Who thee abroad, exposed to public view,
Made thee in rags, halting to th’ press to trudge,
Where errors were not lessened (all may judge).
At thy return my blushing was not small,
My rambling brat (in print) should mother call,
I cast thee by as one unfit for light,
The visage was so irksome in my sight;
Yet being mine own, at length affection would
Thy blemishes amend, if so I could.
I washed thy face, but more defects I saw,
And rubbing off a spot still made a flaw.
I stretched thy joints to make thee even feet,
Yet still thou run’st more hobbling than is meet;
In better dress to trim thee was my mind,
But nought save homespun cloth i’ th’ house I find.
In this array ‘mongst vulgars may’st thou roam.
In critic’s hands beware thou dost not come,
And take thy way where yet thou art not known;
If for thy father asked, say thou hadst none;
And for thy mother, she alas is poor,
Which caused her thus to send thee out of door.
〈與書獨白〉
詩藝不精而出手的作品總有缺陷,
我把你留在身邊,
直到真誠但缺乏智慧的朋友們帶走你,
任你在外地曝光,
那些佈滿瑕疵和衣衫襤褸的詩句,
錯誤未曾修潤(眾人皆可妄下評語)。
在你印好時我充滿羞慚,
我流浪的小子啊(已出版),
我擱著只因你不適合照見陽光,
凝視你的樣貌使我感覺難堪;
但你屬於我,無法割捨的情感滋生
我將彌補你的不足,如果我能:
清洗你的臉,卻發現更多不完美,
擦拭污點,仍然無法周全。
我延長詩句結構,欲使韻腳齊平,
但你依舊步履蹣跚,踽踽獨行;
我想用更好的詞彙修飾你,
但我發現我的筆拙於裁製絲衣。
平凡的你只能在一般讀者中漫遊,
要提防落入評論家之手;
儘量揀選無人知曉的道路,
如果被問起背景,推說不清楚;
如果提到作者,便感嘆她的貧瘠可憐,
以至於讓你出去拋頭露面。
(坦雅 譯)
這首詩顯露出她對作品的嚴格要求,她的謙遜讓人尊敬,她的知不足與許多半瓶醋響叮噹的人對照,深淵與淺溝,一看便明白。
此詩極為私密且讓人難忘,雖然詩人用字遣詞並不艱澀,初讀似乎簡明,再讀即能看出其中繁複曲折之處。它提供許多有趣的視角,包括心理層面和歷史背景,以「抑揚格五音步」(iambic pentameter)傳達詩人對她的妹夫未告知就把她的手稿拿去倫敦出版的全部感覺。詩集名稱為《第十位繆斯》(The Tenth Muse Lately Sprung Up in America,1650),這部少作毀譽參半,但「首發」的價值仍無法取代。
詩中,詩人像一個充滿保護心態的母親,老說自己的孩子(書)不夠完美,希望有機會能把內容和形式修改得更好。雖然她十分懊惱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展露孩子的缺陷,卻依舊高度關注,因為這是她孵出的作品,即便帶著殘缺,也傾盡飽滿的愛。末段,詩人接受作品已流傳於世的事實,她希望讀者明白,這本書並非自大的產物,她願意擔負起責任,就像一位母親所能做的承諾。
更進一步來說,詩人充分地自覺女詩人的身分,並不畏懼當時的社會其實是反對女性從事家務以外的活動。詩集出版後,她寫下這首詩,可看出她是一位成熟的詩人,她懂得省思,也懂得維護自己的心血,堪稱是聰穎而有勇氣的女性典範。
有趣的是,同樣居住於新英格蘭,同樣面對大自然的嚴酷挑戰,安‧柏瑞絲翠和艾蜜莉‧狄金生的心靈溫差頗大,一個入世,一個出世,兩人對愛的滿足感有如天壤之別。命運乎?性格乎?或許徹底栽進她們的詩裡,才能獲得關鍵的答案。
當木偶戲落幕時,隱身於舞台後方的「操控之手」也走到台前接受掌聲。詩人們不分滿頭霜白或青絲披瀉,均相互凝視,在他們的目光中,我看見時間的幻術,於四季分明的美東,以春花、夏陽、秋葉、冬雪的姿態入詩。我想我是巧遇了最堅定的繆斯,也意識到我並非過境,而是歡喜駐留。
(刊登於《臺灣現代詩》第四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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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