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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9/11 22:50:46瀏覽549|回應0|推薦26 | |
【大西洋岸‧詩生活】
在詩歌節想起普拉絲 by:坦雅
年初應朋友之邀,我報名參加今年5月1日~3日「麻州詩歌節」的義工團隊,主要活動位於俗稱女巫市的賽倫市,它也是近年來美國當代詩歌中心,許多新書座談會和詩歌討論會都在此地舉行。
麻州詩歌節已邁入第七屆,它的核心原則有三:多元化(無年齡、國籍、性別、風格、語言的限制);合作性(以各種親近民眾的方式介紹當代詩人和作品);給付制(協助一些始終堅持創作的詩人取得合理的報酬)。其目的為推廣詩、增加詩讀者數量,更重要的是支持詩人,使他們寫出更多優秀的作品。甚至也經由「學生日」活動深入校園,在年輕學子的心田種下詩苗,期待詩樹茁壯,創作質量漸漸開枝散葉。
今年的麻州詩歌節包含逾百場的演講、研討、評論和朗讀,超過一百五十位麻州詩人和其他州詩人共襄盛舉,展示各種關於詩的出版品和藝術品,讓詩人與讀者近距離接觸,產生良性互動。
雖然在五月初舉行活動,但早在去年九月便開始接受詩人們的報名和提案,而主題活動、節目流程表、義工確認……也緊接著進行,一直到今年三月,各項細節和人力支援才安排妥當。
如同台灣有「捷運詩」,貼在車廂供乘客閱讀,波士頓也有「地鐵詩」,犒賞穿梭其中的通勤族。據說波士頓每日有百萬人搭乘地鐵上班、上課、旅遊,一首詩能被這麼多人閱讀,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麻州詩歌節的暖身活動便是地鐵詩徵選,社會組選出兩名優勝者,學生組也選出兩名,四首詩可以在地鐵站展示四星期。社會組的其中一首詩我非常喜歡,試譯如下:
Special Sauce by:Kate Wisel
Down in the kitchen, in the white
特殊醬料 譯者:坦雅
在廚房裡,在白色
煙霧中,你把一顆紅色
洋蔥切塊,刀子敲擊著木製的
砧板,精確得像一個噴水壺。沒有地方
可以玩,平底鍋在你的後面
瓦斯藍模糊且高溫,助手們
像軌道般環繞你,
用肩膀抹掉前額的
汗水。我靠著牆
看著你,在背後翻轉
一個巨大的鍋子,一隻手臂舉高
灑鹽,接下來退後
轉動爐子的旋鈕
以控制火侯。當下我思及
我沒有得到我想要的,你抱起我
讓我坐在櫃台,我的手臂圍裹
你頸部黯沉的肉,類濃湯的
皮膚,溫暖得像一段假期
然後我拿起一根木湯匙舀起來品嚐
這首詩來自作者昔日寫的短篇小說,內容講述一個九歲小女孩,因父母離婚,她與職業是廚師的父親同住。從她和父親的相處,一個小小的做菜片刻,細微的心思流淌。全詩讀來非常流暢,表面上寫的是廚房內的瑣碎情景,實際上是暗喻小女孩與父親的關係,也就是說,看起來熬煮的是濃湯,真正烹調的卻是親子關係,極為精彩!
身為義工的我,在四月中旬先參加一場說明會,由活動負責人依照當初勾選的工作項目分派地點和詳述細節。比較特別的是,麻州詩歌節活動並非位於單一地點,而是在賽倫市最熱鬧的區域,分別座落於飯店會議廳、博物館、書店、市政廳、購物中心……內,因此義工們也分散在這幾處。
我被分派到「霍桑飯店」B1會議廳擔任招待員,工作內容便是迎賓、發節目表和地圖、確認參加者皆有購票以及別上活動鈕扣,總工作時數為四小時,也就是四場座談會兼朗讀會。與我一起工作的女子卡洛琳來自麻州西邊的大城市,她是高中英文老師也是詩人,作品散見於各詩刊。空閒時我們聊開了,聊的都不是來參加詩歌節的詩人,而是二十世紀的女詩人普拉絲。
我們都愛普拉絲的作品,卡洛琳說普拉絲的作品很幽暗、很不健康,但是極吸引她去閱讀。我說普拉絲的作品很冷,彷彿一座冰藏陳年好酒的地窖。我們相視而笑。笑完後,她說:「何不唸一首妳寫的中文詩來聽聽?!我想感受一下異國語言的魅力。」於是,我隨口唸了一首二月暴風雪時寫的短詩(因為短,所以背得出來):
十八吋 by:坦雅
冷是白的,風是白的
你沿舊日而來
樹是白的,草是白的
階梯敞開肋骨
戲是白的,吻是白的
指針的關鍵時刻是停擺
貪心是白的,傷心是白的
受凍的胸膛飛出鴿子
善意是白的,惡果是白的
冰封的謊言依然髒髒的
厭倦是白的,眷戀是白的
你不會再更壞了
山是白的,湖是白的
倒影清甜而鬆軟
距離是白的,惦記是白的
火焰住得太遙遠
安靜是白的,孤獨是白的
房子煎著一場深深的白日夢
唸完後,卡洛琳要求我再唸一次,她聽了兩遍之後告訴我:「乍聽之下好像女巫的咒語喔!好有趣的音調!」我心想:在女巫市聽到咒語,也算一種偶然與巧合。接著,我用英文向她解釋詩的涵義,她直呼有意思!
回到普拉絲。
我問卡洛琳最喜歡普拉絲的哪一本詩集?她說她最喜歡《Ariel》(台灣譯為《精靈》),很巧地,我也是。我再問她喜歡詩集裡哪幾首詩?她舉出五首,裡面有兩首我也非常喜歡,分別是〈夜之舞〉(The Night Dances)和〈十一月的信〉(Letter in November)。當時我便想,將來有機會要翻譯這兩首詩給卡洛琳看,當然也要唸給她聽,讓她感受一下幽暗咒語的魔力。
麻州詩歌節落幕後,因生活瑣事太多,我暫忘普拉絲。直到初夏時節,我在馬柏赫特鎮的小書店遇見1990年再版的《Ariel》,見到它孤孤單單倚在書架,旁邊盡是一些不相干的書籍,我想都沒想,立刻帶著它到櫃檯結帳。
再度閱讀普拉絲,而且是閱讀原文,感受自然大不相同!於是,我著手翻譯卡洛琳和我都很喜歡的兩首詩,感覺內心深處有一片葉子迎風搖曳,彷彿一個暗號適時浮出,使我得以打開厚重的地窖之門:
The Night Dances by:Sylvia Plath
夜之舞 譯者:坦雅
一個微笑落在草坪。
再也無法收回!
屬於你的夜之舞將如何
迷失於數學中?
如此單純地跳躍和旋舞──
它們真實且永不停歇地旅行
於世界,我將不全然地
坐擁美麗的空無,這才情是
你細微呼吸的贈與,潮濕的青草氣息
漾滿你的睡眠,百合,百合。
它們的肌理並不具有任何關係。
自我的冷藏,馬蹄蓮,
與虎斑百合,自我美化──
以斑點,與熾熱盛開的花瓣。
流星群
劃過遼闊的太空,
冷淡,而健忘
所以你的手勢一片片剝落──
溫暖且具人性,然後它們的柔光
流血和脫皮
穿越這天堂的黑色失憶症。
為何賦予我
這些燈,這些星球
墜落如同祝福,如同雪花
六邊形,白色
覆蓋我的眼,我的唇,我的髮
一觸即融。
杳無蹤跡。
不同於一般母親沉浸於為人母的快樂中,普拉絲的情緒總是籠罩著陰影。此詩前後對照,有一種悄然堆積和驟然消逝的美感,例如:飄落的微笑和雪花,數學和六邊形,黑夜和白色,旋舞和墜落,旅行和流星,冷淡的百合(奶油白,純淨)和熾熱的虎斑百合(豔麗橘,掠奪),情感的創傷和失憶症。整體而言,此詩意象強烈,色彩突出,希望與絕望並肩而行,詩中似有一個大問號懸而未決,隨著冰涼的雪花融化於夜晚。普拉絲就像一個走鋼索的人,一不小心就會失衡而墜落。繁星在天空,孤獨啃食詩人,滿溢與空無輪番造訪她的生活。
Letter in November by:Sylvia Plath
十一月的信 譯者:坦雅
親愛的,這世界
突然轉變,轉變顏色。街燈
在早上九點劈開老鼠尾巴似的
金鏈花豆莢。
這是北極,
這小而黑色的
環帶,擁有黃褐色光澤的牧草──嬰兒的頭髮。
空氣中有一抹綠,
柔軟,愉悅。
充滿愛意地減緩我受到的撞擊。
我的臉發紅且燥熱。
我想我可能有巨大的,
傻氣的幸福,
我的長筒皮靴
一再踩過這美麗的紅。
這是我的地產。
每天兩次
我踱步,嗅聞
野蠻的冬青樹散發鉻綠色的
扇貝氣息,高純度的鐵,
以及陳年屍骨堆成的牆垣。
我愛它們。
如史詩般愛著它們。
蘋果是金的,
我幻想──
我的七十棵樹
守住金紅的毬果
在一碗濃郁而灰色死亡氛圍的湯裡,
數百萬片
金葉子以金屬本質屏息著。
喔,親愛的,獨身主義者。
除了我,沒有人
於高及腰際的濕氣中步行。
這無可取代的
金色悲傷和深沉,溫泉關的入口。
寫這首詩的時候,普拉絲的丈夫與另一個女人在倫敦幽會,她與孩子則住在鄉間。寒冷的深秋,孤獨的房子,翻飛的金黃葉片對照旁邊死氣沉沉的墓園,所謂的幸福逐漸凋零,悲傷迎面而來。此詩也運用強烈的色彩,營造一股不得不的堅毅感,她試圖活出自己,然而陰霾始終揮之不去。
譯完普拉絲的作品,回過頭看〈特殊醬料〉一詩,驚覺它是那麼剛好,剛好呼應普拉絲這兩首詩以及她人生的最後時刻:色彩,軌道,濃湯,瓦斯。文字是如此奇妙,如此牽引人心!同樣描寫一段婚姻的變化,小孩的角度與大人的角度,氛圍截然不同。
而我的〈十八吋〉以真實數據為題,點明了今年二月份連續三場的暴風雪,天然奶油一層層堆疊,宇宙大蛋糕讓世界營養失衡。暴風雪的後遺症便是壓壞屋頂,許多房子出現漏水、暖氣管線結冰、爆裂的問題,因此,我描寫一片無垠的白導致房子受傷,而殘雪骯髒之姿如同謊言,令人嫌惡,增添了一些白以外的灰黑層次感。總之,寂靜的冬日具有孤獨體質,只能做著一場遙想南方豔火的白日夢。
即使氣候相同,景色相同,我也不能百分百體會普拉絲的困境,畢竟沒有人能完全瞭解他人的遭遇,僅能從詩裡試著靠近她,靠近一顆年輕的心如何承受生活的劇變,如何因情緒爆裂而輕生,告別這個世界。說來真巧,普拉絲之於這個世界,正如她的詩句:「一觸即融,杳無蹤跡」。
走出普拉絲的地窖,暫別冷空氣。夏天的風,微醺、微醺。或許是詩太濃、後勁太強的緣故。遠遠地,似有一個泡泡音傳來,凜然而隱祕,彷彿容易被遺忘的開瓶器,始終與頂級的詩釀相偎相依。
(刊登於《臺灣現代詩》第4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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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