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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2/05 08:41:26瀏覽1042|回應2|推薦30 | |
★對談者:坦雅,林瑞麟
坦雅:麻州詩歌節開始之前,照例會有許多活動,其中一項就是透過甄選,將佳作展示於地鐵站,以供大眾閱讀。2017選出的地鐵詩之一,是Alexis Ivy的作品〈Poem of Place〉,我隨譯如下:
〈Poem of Place〉〈流離詩所〉
I mean, shouldn’t someone be back home at the end of the day? Where people go is home. 我的意思是,在一天結束時 不應該回家嗎?人們前往的地方就是家。 The corner calls the street home. Home for cowboys is campfire. For weather─sky’s home. 街道是角落的家。牛仔的家 Frost calls the place where, when you have to go there, they have to take you in home. 冰霜說那地方就是,當你一心一意前往 他們必須帶你返回的家。 For the circus it’s Big Top. For fruit, rind’s home. Sweaters call the cedar trunk home. 帳篷是馬戲團的家。果皮,是水果的家。 Tell myself this is home so I will be home. You’re here, Alexis. Call it home. 告訴自己這是家,所以我會在家。
當你閱讀這首詩,有什麼感覺?一般人對於家的概念,無非是愛、溫暖與保護。 而詩呢?是否安全?是否無所不在而又有特定求索?
瑞麟:這首地鐵詩〈Poem of Place〉譯為〈流離詩所〉是很絕妙的,酸酸軟軟的,直戳詩的核心,但我會譯為「詩的所在」。如果生活是一次又一次的旅程,旅程結束就該回家。但前提是,要有一個家。家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被賦予一個具體的樣貌。家的具象描述至少會有一幢建築,建築裡有一些人,可供交換情感。閱讀這首詩,我讀到了漂泊的訊息。詩是流浪的、旅行的,而它需要一個棲息的所在,就像卡爾維諾所說:「一個人在荒野裡馳騁很長一段時間之後,他會渴望一座城市。」
然而,第二節把家的概念拆解了。家不在一個建築裡,陰暗的角落是輝煌的街道為家,就如同篝火是牛仔入夜時的依靠,雖然家的形狀不在,但仍然是可以取暖,也可以發洩,就如同四季變換的風霜雪雨,只有無垠的天空可以包容。由此揣測詩人暗指詩是脆弱的,需要光亮的,可是詩又何其任性,需要一個像天空一樣廣褒的所在來包容。
當回家是一個意志時,彷彿可以無堅不摧,像鮭魚返鄉,即使遍體鱗傷,危險橫阻,也要到牠出生地產卵,是使命,也是宿命。我想起《牧羊少年奇幻之旅》的一句經典:「當你真心渴望某種東西時,整個宇宙都會聯合起來幫助你完成。」對一般人而言,回家是日常。對旅人而言,回家是渴望。對詩人而言,讓詩有一個安身的所在,是職志,也是想望。
第四節詩人把家結構化了,有別於第二節,他給了家包覆的意象,是具體的概念。用帳篷讓馬戲團演出、以果皮讓果實肥美、或者再溫暖的毛衣都需要一個可以無虞安全的住所來典藏。而詩呢?應該在詩集裡?或者在媒體裡?又或者在一個載具裡呢?在怎樣的環境,詩才會感到安全呢?詩人沒說。
最後一節,詩人告訴自己:「我在哪裡,家就在哪裡。」這兩行是阿Q式的喊話,似乎讓家有了形而上的意義。如果是,家不再是抽象的寄託,也不是具象的覆體,他是在心裡的。心在哪裡,家就哪裡。
這首詩被選入地鐵詩是合理貼切的。地鐵是一個大眾運輸載體,載運旅人,也載運旅人的心。當詩被貼於車廂內,詩就開始旅行。在地鐵旅行的詩,不需要看天氣的臉色,也不用煩惱住所,車廂是詩安穩的家。只要旅人看詩一眼,詩就不孤獨。只要旅人用心閱讀或朗誦,詩就有了元氣。相對的,當疲憊的旅人,在返家或前往下一個目的地時,讀到一首雋永的詩,是不是也得到療癒了呢?
無論如何,詩是一個矛盾的個體,既是孤芳自賞,但又缺乏安全感,詩人也是。
延續家的概念,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詩人林煥彰在他的臉書寫道:「我在家我在路上我在自己的心上......」,就在幾天前,他也貼出一首他的捷運詩:
〈雨天〉
一口老甕 裝著全家人的 心,放在屋漏的地方 接水 彈唱一家人的
辛酸……
詩是不是可以視為詩人的家呢?就像〈poem of place〉這首詩的最後一節,詩可以抒懷,也可以明志。家是讓人心之所繫的所在,那麼詩之於詩人呢?是不是像〈雨天〉裡的那口甕,其意涵為何呢?
坦雅:〈Poem of Place〉之所以譯為〈流離詩所〉,乃其流動性、漂泊性、不確定性之故。也因這些特色,置於地鐵站,再合適不過。麻州擁有美國最古老的地鐵系統,許多車廂老舊,噪音極大,座椅常見破損痕跡,與台北捷運之新穎美觀成反比。乘客在此來來去去,都是過客,都是煙霧,只有時間永恆。我想起艾倫.萊特曼的《愛因斯坦的夢》,在他書寫的第九個夢裡,眾人有許多藝術性的衝動,其中一項就是讀詩,或許詩的體質,恰巧容易被深深記住,也正好成為時間的敵手。搭地鐵時,自我流動的瞬間,最美麗的思想就是孵詩,最寧靜的世界就是讀詩。
閱讀〈流離詩所〉,我彷彿前往、奔赴了不安的張力,在街角、曠野、天空、霜雪間,我覺察自己一無所有,四面八方暗湧而來的卻是再生的詩。波赫士說:「生命就是由詩篇所組成的。」也許,這便是帳篷、果皮、雪松櫃之必要。在漫長旅途中,所有的夢都蓋好了屋頂,可以養殖親密,也可以暫時隔開游移的一切。心唯有透過詩行,交出在場證明,以靈魂的深度,決定「家」的高度,詩的不安才能在時間的安然中灰飛湮滅。
相對來看,詩人林煥彰的〈雨天〉比較具體,詩中帶出幾個訊息,1.老宅2.家人情感緊密3.屋漏偏逢連夜雨4.憂傷點點滴滴。這是一首「理所當然」的詩,詩短,意義一目瞭然。在捷運上展示短詩,乘客閱讀不會有負擔,實質與心靈的接駁皆能順利無誤。
然而,我常揣想詩句包圍車廂,不論外觀或內側,乘客都被文字引領前進,像悠游的魚群,在詩的波光粼粼中感到幸福。或許,能達成此項任務的唯有長詩,唯有爐火純青的詩藝能匹配時間流逝的速度。比方說,艾略特的傑作《四個四重奏》,以節奏主導全詩,它具有移動的意象,探討時間的變化,放在地鐵和捷運,都顯得深邃且機智。(礙於篇幅限制,無法列舉全詩,有興趣者不妨找書一讀。)
我覺得詩是詩人的翅膀,若把搭地鐵或搭捷運當作一場輕旅行,車廂移動,思緒移動,詩想在速度中張開羽翼,彷彿進入神奇的場域,那份閱讀經驗非常海闊天空。詩也是詩人的鏡子,照見真實,擦拭回憶,隱藏某些秘密,讀者透過詩鏡,與浩瀚的世界相遇,彷彿一滴露珠放大華麗的孤獨,那種美,只能心領神會。
拜倫曾寫過:「她優美地走著,就像夜色一樣。」承載詩的大眾運輸亦如是。
(刊於《野薑花詩集》22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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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