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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0/15 23:15:54瀏覽3933|回應3|推薦39 | |
一串冰凍的荔枝除夕的傍晚,我們回到了老家。天氣又濕又冷。今年的農曆年,對我而言,是個很特別的農曆年。不僅因為這是我二十五年來,第一次在台灣過農曆年,也不只因為這是我四十餘年來,第一次在老家過農曆年。 勤儉致富的曾祖父,在八十二年前,建了這棟美輪美奐的房子,廳堂掛有字畫和刺繡,堂外有浮雕彩繪。內院鋪了石板;外院種滿石蒜花,綠葉白花,搖曳生姿。屋前有綠竹環繞的池塘;屋旁是種滿柑橘、拔拉、柿、李各種水果的果園;屋後是竹林及茶園,再往後就是我們的後山了。我小時,都是和堂兄弟姊妹們回到老家,與祖父母一起守歲過年的。至今我每想起老家的農曆年,總有一份溫馨的感覺。 老家分給伯公和叔公的廂房,一直有人居住,倒是分給祖父的部份,在祖母去世後,就沒人居住,許多年下來,便顯得老舊了。多年居住在外的爸爸,對這他青少年時居住成長的地方,且是與他同樣歲數的房子,很有一份特殊的感情。隨著年歲進入老境,他對老家的思念,是越來越強。幾年來,他一再表示想要回老家度過晚年,甚至開始花錢請人整修房間。 媽媽對老家可說沒有絲毫懷念;不但沒有絲毫懷念,甚且像是一場揮之不去的夢魘。媽媽個子嬌小,成長在富裕的家庭,又是家裡最年幼的小孩,一向備受父母和兄姊們的寵愛,婚前,豐衣足食,且不曾下過廚房,做過家事。一旦嫁到這典型的農家,雖說是有錢的地主,生活卻是克勤克儉,還要做許多超出她體能範圍的粗重農事和家務,日子可說是苦不堪言。再加上她內向不多話,也不討祖父母的歡心。那幾年的日子,是媽媽到老都不願去回想的。所以,對父親花錢去整修老家的房間,多多少少是持著反對的態度的。她壓根兒就沒打算要住在老家終老。 我這在國外居住多年的兒子,在爸媽兩種絕然不同的心意間,實在很是為難,不知要持什麼態度,才能讓兩老都能接受。然而,哥哥生意的不順利,眼看他和爸媽在台北居住多年的房子即將不保,爸爸更是積極的整修老家,而媽媽也不再多說話。就這樣,等房子整修得差不多了,爸媽就一起搬回鄉下老家居住了。 爸爸喜歡活動空間大的鄉野生活。每天一早他就出門,翻土種菜,採收竹筍,維修池塘。勞動使他快樂健康,能吃也能睡,很是自得其樂。但體質較弱的媽媽,既要照料兩人的三餐,又要幫助清理採收的竹筍和菜蔬,真有點疲於奔命。我知道媽媽的日子是寂寞而不快樂的。我能做的,只是每個週末在爸媽午睡前,打越洋電話回家,與他們閒聊。 媽媽對我這每週一次的電話,充滿了期待與珍惜,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許多次親友在週末要帶爸媽出去吃中飯或遊玩,她都婉拒了。她總是說:「我的屘子會打電話來,我要等他的電話。」 那時,我在台的一些朋友正在籌備我們初中的四十週年同學會,決定在一年後的農曆年初三舉行,一方面在台的同學們都有年假,另一方面也讓旅居國外的同學們有機會重溫過農曆年的滋味。我對媽媽說:「我要和爸媽一起過農曆年了。」我心中充滿歡欣,媽媽也充滿期盼。我們都迫不及待的等著這一天的到來。 不料,媽媽在老家住了不到一年就病倒了。在醫院兩個多月,很吃了許多苦頭,其中在加護病房就住了一個多月。她出院時,身體衰弱不少。身體還沒調養好,竟再度住院。從此身體每下愈況。每晚,我定時打電話到病房。起初媽媽還能與我談話,後來她身體越來越弱,嘴巴和鼻孔又插了管子,就再也無法說話了。我依舊每晚打電話到病房。爸爸說雖然媽媽沒法說話,但仍喜歡聽到我的聲音。爸爸說媽媽在聽我的電話時,眼眶常含著淚珠。妹妹不忍看到媽媽長期在無盡的苦痛中煎熬,有一天她問媽媽說:「想不想跟佛祖到極樂世界去?」媽媽搖搖頭。妹妹再問:「是不是想見妳屘子的面?」媽媽點點頭。 九月我返台,在醫院陪媽媽度過她生命的最後一個星期。媽媽身體機能持續敗壞,然而神智一直到她往生之前,都非常清楚。我最知己的幾位朋友,高中和大學時常到我家,和媽媽很熟。他們到醫院來看媽媽,媽媽對他們輕揮她瘦弱的手。她離我們而去的那一天,所有插在鼻孔和口腔的管子都已取下來。媽媽試著要對我說話,但聲帶因長期插管而受損,沒法發出聲音。我把耳朵湊近她的嘴唇,也只能辨認幾個字。媽媽又試著要寫字到紙上,也因握筆的手無力而抖動,無法寫清楚。媽媽一定還有很多話要對我們說,這樣的離去,令我格外的覺得不忍與不捨。 媽媽去世之時,台北被拍賣的房子,已到必須遷出的日子。我和表弟宗樹雇了兩台搬運的大車,將爸媽仍留存在台北的東西搬回老家。在台的兩個星期,我每天只睡三至三個半小時。先是在醫院,後是忙著聯絡親友,安排喪事,幫父親搬家。在憂傷中,那麼多要辦的事擠在一起,可謂千頭萬緒。我極度疲累的帶著一顆破碎哀傷的心,返回美國。 三個多月後的農曆年前,我再次返台。這是在我的生命中,第一次,媽媽不再等著要見我;第一次,台北不再有我落腳的房子。 回到了老家,雨一直下著,天氣很濕很冷。將祭祖敬神所需的菜餚和雞鴨魚肉拿進廚房,我和爸爸走到鄰近廚房的房間,坐在餐桌邊。哥哥、嫂嫂和姪女則留在廚房裡,將其他菜和肉放進冰箱,並張羅料理晚餐。我和爸爸靜靜的坐著。哥哥突然從廚房走進來,手裡提著一個裝有東西的塑膠袋。 「我在冷凍櫃裡發現了這包荔枝。自媽媽住院以後,爸媽都沒住這裡,這包荔枝在冷凍櫃裡總有半年以上了吧!是不是就把它丟了呢?」 「啊,」爸爸說:「這原是你媽媽買來要留給你弟弟吃的。」 「是不是要把它丟了呢?」哥哥再問。 我請哥哥把那一大串冰凍的荔枝放在我桌前。荔枝上仍沾有冰屑,果皮因冰凍而陰暗無光澤。我想起了去年春天一個溫暖怡人的日子,在越洋電話中,與媽媽的對話。 「媽,我這裡天氣已經很暖和了。還記得我家前院和後院的那些杜鵑嗎?開得非常鬧,真是香氣襲人呢!老家想必也已是暖和而彩色繽紛了吧﹖」 「是啊,」媽媽說:「你爸爸和我在廚房後的那塊空地種了一些金針、地瓜葉、芹菜、空心菜等等,就用廚房後的那口井的水來澆菜,菜都長得很好呢!」 「啊,您說那口井,倒使我想起井旁有一棵龍眼樹了,它的果肉很薄但很甜,小時邊吃邊隨手將種子丟在地上,地上就到處冒出小龍眼樹苗,至今仍印象深刻。那棵龍眼樹還在嗎?」 「還在呀,仍是果肉很薄而甜。」媽媽說:「想吃嗎?」 「想啊!」我說:「其實我更想吃荔枝。我喜歡荔枝那甜中帶酸的滋味。荔枝那果皮紅中帶綠的色彩,很美,我很喜歡,有時我都捨不得吃呢,因為捨不得剝開那漂亮的果皮。啊,對了,我記得在果園裡,以前也有幾棵荔枝樹的,不知還在不在?」 「那塊地已屬於你伯父的了,所以我不清楚。」媽媽說:「你在美國吃得到荔枝嗎?」 「我這兒吃不到新鮮的荔枝。我吃過罐頭荔枝,很難吃的。」我說。 「好,」媽媽說:「等你回來台灣過農曆年和參加同學會時,我要請你吃荔枝。」 「但,媽,」我說:「冬天可不是產荔枝的季節呀!」 媽媽說:「放心,不會請你吃罐頭荔枝的。」 在我眼前的這串冷凍的荔枝,果皮暗褐沒有光彩。我取下一粒,我的手指有一種冰冷的感覺。我剝開暗褐色的果皮,白色飽滿的果肉就呈現在我眼前。我把剝好的冰冷的荔枝放進我嘴裡,它的味道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甜蜜;也許是因為冰凍過的緣故,我印象中荔枝原有的微酸已不存在。 我將荔枝一粒一粒的剝開,一粒一粒的將那股冰冷甜蜜,放進我口中。我吃著吃著,淚水就不知不覺的掉落下來。 這篇短文曾刊在 2004 年4 月 21 日「聯合報」繽紛版。 Mozart - Piano Concerto No. 20 in D mino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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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