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不能為

　　他狂賭，賭光身上所有的錢，甚至連貼身的衣物都拿去抵還賭債，差一點連疾風劍都輸了出去。

　　他狂飲，每天沉醉在酒店之中，然後一身酒氣地被夥計拋到街上。

　　他濫嫖，和風塵女子上床，假意地恩愛，直至自己的身體虛脫。

　　他濫殺，看見不順眼的人，舉劍就砍。已經不知道多少劍客和無辜的人死在他的劍下。

　　咸陽宮一敗之後，他就徹底喪失了自信。他發現自己苦練的絕世劍法，根本不能走過秦王的一招。他根本報不了仇。對一個劍客而言，只有勝或者死兩種選擇。現在，他不但敗了，而且還活了下來。這樣的生活，對他而言簡直生不如死。

　　秦王讓他活著，苟延殘喘地活著。不但讓他活著，還給他很多錢。

　　讓一個人死去並不難，讓他活下去卻不容易。

　　最痛苦的死法，不是一劍穿心也不是車裂凌遲，而是讓一個人活在世界上倍受心理的折磨和壓迫，最後自己走向絕路。秦王不想親手殺了他，所以要讓別人殺了他，要讓他自己結果自己。秦王之所以感這樣做，是因為他有足夠的自信樊於期不會洩露那個秘密。

　　所以,他到現在還活著。

　　對於一個劍客而言，最寶貴的不是生命，而是尊嚴。

　　他吃喝嫖賭，拚命掏空自己的身體折磨自己的靈魂，就是為了忘卻痛苦。但是這痛苦又豈是輕易能忘卻的。宗族慘遭屠戮，劍法為人所破，這樣的恥辱，又豈是一般人所能承受。

　　也正因為他不是一般人，所以他活了下來，雖然活得很艱難。

　　現在,要殺他的人已經很多了。他殺戮太重。想取他性命的劍客多如牛毛。他幾乎每天都要面對生死決鬥，每天都在流血，每天都有人死去，他還是屹立不倒。

因為他是樊於期。

　　是秦國的大將。

　　是曾經的天下第一劍。

　　縱使現在潦倒落魄，但身上的剛硬熱烈的氣質，還是支撐著他的身體沒有倒下。

　　不過他已經漸漸有些不支了。

　　他甚至有過死的想法。

　　如果他死了,秦王的目的豈非達到了。

　　如果他死了，那個讓無數人葬送生命的秘密，不就可以永遠保守了嗎?

　　他已經快到了崩潰的邊緣了。

　　這時候，一個人讓他重新恢復了精魂。

　　那是一張沉鬱冷峻的臉，衣著光鮮，手裡握著一柄赤紅長劍，紅色的劍身淬毒之後更顯毒辣。他身後站立兩個大漢，全是劍士打扮，看得出他不是一般的人物。

　　「好劍法，不愧是天下第二劍。」他朗聲笑道。這聲音卻聽來刺耳。不是刺耳，而是刺痛樊於期的內心。

　　「你怎麼知道我是天下第二？」樊於期的劍頂到他的眉心，他卻巋然不動。

　　「呵呵。樊將軍，你自己也應該知道，為什麼是第二，而不是第一。第一的現在正坐在朝堂上指點江山，只有第二的才會在這裡喝酒。」

　　天下人都認為他是天下第一劍。沒有人知道真相。但是真相永遠是真相,他不是天下第一。

　　於是他狂飲。那人也陪他狂飲，直到他倒下。

　　夜無月。

　　星如水。

　　太子宮。

　　太子丹為樊於期敬酒。

　　他們都帶著劍。

　　太子佩帶的是淬了毒的赤紅長劍。

　　樊於期帶的是疾風劍。

　　太子宮一片笙歌。

　　酒是好酒。

　　劍是好劍。

　　樊於期不禁被美女曼妙的舞姿所陶醉。曾幾何時,在咸陽的將軍府裡,也是這樣的場景，可惜，美酒還在，美人還在，地方卻已經變了。

　　其實變化的不都是人嗎。

　　抑或也不是人,而是心態。

　　是他的心態變了。

　　曾經叱?風雲威震四海的秦國大將軍,現在變成了燕國太子丹的座上賓。

　　燕國是秦國的敵人,而自己現在卻成為了燕太子丹的朋友。

　　太子給了他失去的一切。秦王從他手裡奪走的一切，太子又全都給了他。可是,他卻高興不起來。他隱隱感覺到，太子不是一個一般的人，也絕不會是因為欣賞自己的劍法而收留自己。自古無功不受祿，別人給了你多少,你就要還報多少。他並不後悔，單是為了這些，也已經足夠讓他赴湯蹈火來報答太子。可是,他究竟想讓自己為他做什麼呢?

　　他能看出,太子和秦王,都是身懷抱負的人，他們身上都有王者之氣。

　　「樊將軍,這麼多年了,你可曾想到過報仇?」

　　「想過.但是我殺不了秦王,天底下沒人殺得了秦王。」

　　「你也不能?」

　　「不能。」

  太子嘆了口氣."我見過秦王的劍"

　　「什麼,您見過秦王的劍？」

　　「是的,我和秦王曾經都在趙國做人質。那時候,我們就比試過劍法。他的劍幾乎沒有破綻，這幾年他的劍術一定越發精進，天下恐怕沒有人是他的對手了。」

　　太子站起身來。「如今秦國已滅韓亡趙覆魏,不日就要兵臨城下了。」

　　「有什麼辦法嗎？

　　「沒有什麼辦法。我誓死與燕國共存亡。不過，如果秦王死的話，那麼一切也未可知。」

　　「秦王怎麼可能會死?」樊於期問。

　　「我有一條毒計。將軍假意代表燕國出使談判，並獻出督亢地圖，秦王因你是燕國使節，又曾是秦國舊將，一定會放鬆警惕。你就趁這個時候，下手刺殺。」

　　心驚。原來太子這樣厚重的款待，就是為了讓樊於期替他行刺秦之事。原來太子養他，就是要讓他為太子送死。

　　報仇，當然是他所想的。即使是付出自己的生命，他也在所不惜。

　　報恩，是他必須做的。樊於期一諾千金，又怎會在恩人要求施予援手之際置之不理。

　　可是，他心裡始終有一個結。

　　那個結，就是秦王的秘密。

　　他知道，如果洩露了這個秘密，不但秦國大亂，天下也將大亂。

　　秦王當然想要他死，不過秦王是希望樊於期自己親手埋葬這個秘密。他不想背上謀害忠良的惡名。

　　「我不能。」

　　「為什麼？秦王不是你的仇人嗎?你難道有什麼秘密瞞著我？」

　　樊於期下跪。「太子，我離秦而不背秦。縱使我和秦王有血海深仇，我也不能殺他。有些事情，我不能告訴您，至死都不能說出來。」

　　太子拂袖而走。

　　他長久地跪在那裡。

　　是什麼秘密，讓他長久地糾結於此。

　　是什麼秘密，讓他不惜杵逆自己的恩人。

　　他想殺秦王卻又不能殺。

天下間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明明能為卻不能為。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