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日,這一個人站在花架旁,一邊輕輕撥弄著掛在花架上的俗稱「萬年青」的枝葉,一邊輕輕地低語:看啊,多乾淨!此時,我看見那「萬年青」抖了抖翠綠的身子,添了幾分精神。
這是一個能和植物對話的人,一位詩人。一位詩人裡的植物學家;一位植物學家裡的詩人。她,叫「子梵梅」,她最近出版了一本書,叫《一個人的草木詩經》。
叔本華說:「我看著蘋果,我直觀蘋果,我看著香蕉,我直觀香蕉。」——當我們以直觀的方式了解「蘋果,或者香蕉」時,僅僅感覺到「蘋果,或者香蕉」存在的表象。當叔本華的「蘋果,或者香蕉」成熟墜地時,子梵梅知覺到直觀世界裡面因果和時空的流轉。這是她和植物們通靈的能力。
二○○六年九月,子梵梅在一篇札記曾記述道:「歷時六個月,一百種草木詩經寫作全部告結,共寫作詩經植物三十七種,楚辭植物十一種,唐詩植物十四種,其他植物三十八種……種種謬誤及其修訂工作,從寫作草木詩經開始至今六個月,就沒有停止過,可以說是煞費苦心……」。從二○○六年九月至今又過去了五年,「五年苦等,終於面世。」!這有如穿心的「苦等」,究竟渡得蓮香來。
《穿心蓮》/子梵梅(《一個人的草木詩經》第四章:變相的園林之)
透過彈孔
我看見你那張被縮小的臉
你的眼睛眯成一條縫:
你一直在瞄準嗎?
「穿過一次就足夠了。」你前生的臉,我今世的心
當穿心變成技術
傷心不過形成某種恒常的局面
我偶爾會痛
你偶爾會抖動
晨風陣陣,心如馬蹄鐵
選擇題都做完了
剩下一道必答題
問:「如何使她持續這樣的安詳?」
本草拾遺:
穿心蓮,爵床科,又名一見喜、斬蛇劍、苦膽草。
全草入藥,性味苦寒。生於濕熱的平原、丘陵地區。主產廣東、福建。
如此秀氣,如此劇痛,疼痛的名字,肝腸寸斷。只是納悶,為什麼是穿心蓮,又為什麼能一見喜?
——由「穿心」一詞而達「疼痛」是一種「常識」的路徑,然而這路徑是需要「技術」去行走的。即:「如何使她持續這樣的安詳?」。子梵梅說:「只是納悶,為什麼是穿心蓮,又為什麼能一見喜?」這一納悶穿心而過則「一見喜(大智慧)」了,「傷心不過形成某種恒常的局面」。
子梵梅是個「完美主義者」。這使得她對這本書的「修訂引錄的詩文和出處;備注文字的準確性和正確性;圖片標示的正確性;詩作的最後修改和定稿,以及上述幾方面在行文上的規範」付出近乎自虐的體力和精力。雖然其寫作一百種草木詩經的植物種類純粹依照她個人直觀感受和喜好擇定,但仍然煞費苦心從植物學上嚴密求證,力求植物類別的分辨和甄別清晰、精確。在這本書的每種植物身上,她以植物學家嚴謹精確的理性眼光和文學家抒情浪漫的感性手法分別給它們別上了「身份證」——【本草拾遺】。
如果你是植物愛好者,那麼,這本書很值得你擁有,它有別於其他枯燥無味的植物學科普工具書。
這本書薈集了三百幅植物插圖。大部份是子梵梅自己踏雪尋梅般拍攝的以及一部份朋友們協拍收集的。精彩絕倫,栩栩如生。照片的色彩、構圖、選角幾近專業,且能見其匠心獨運的鏡頭感覺。這些植物幾乎是驚艷般地出現在我們眼前,其中一些草木我們也常常與之相遇相見,然而它們出現在子梵梅的鏡頭前似乎是第一次與世人相見,如初生嬰兒般的裸露出純淨的肌體。它們是那麼樂意地在子梵梅的一台普通數碼相機裡搖曳着。
如果你是植物愛好者,那麼,這本書很值得你擁有,它讓昂貴的機器成為一個傳說。
當然,首先這本書是一部詩集。如書名所示,它是《一個人的草木詩經》。不經由詩人之眼,草木還是草本,「蘋果,或者香蕉」還是「蘋果,或者香蕉」。
這部詩集依然集中體現比較典型的子梵梅的語言特色:決絕,冷艷,孤傲。但又有糅合著「聲」與「動」的影像感;如:
《蒿》/子梵梅(《一個人的草木詩經》第一章:山有佳卉之)
二米多高的青蒿,身懷腋臭和壞脾氣
在磨蹭。不願與牛羊為伍
不願落草為寇。自矜有碧血丹心
對戲台上走著貓步的烏鴉嗤之以鼻
天色已昏,割草人蹲的更低
暴亂的草叢隱瞞了他的肥臀
他狂亂地收割著
而畜生嘶鳴
鳥跡絕空山
他不應該只是揮鐮
在憂郁的馬眼裡一晃再晃
而不給它一些肥美的夜草
有些作品又有傳統韻味和後現代技巧的結合;如:
《合昏》/子梵梅(《一個人的草木詩經》第三章:苔深不掃之)
客棧的桃花劍高懸
逍遙谷待演身體的盛宴
第三者急欲出場
幾個角色互遞眼神:
「今晚先拿下那個朝三幕四的泄密者
再去點秋香!」
白天損神
夜晚損形
歡樂場粉霧繚繞
黑天暗地即為昏
即為歡
——可以細細品味這首作品中詞句的「韻腳」和字音的「轉義」,「交歡如一,十分神奇。」
甚至,類短打的大白話,經過「技術性」的換位排比達到作者的「指要」;如:
《瓜葉菊》/子梵梅(《一個人的草木詩經》第四章:變相的園林之)
在東邊花圃買得一盆紫紅瓜葉菊
在西邊花圃買得一盆粉白瓜葉菊
像去年的紅白杜鵑那樣,我如法炮製
把它們安排住在同一大青瓷盆裡
它們比肩而詩,同床異夢;肉已經在一起了,你還想怎樣?
——只讓一個詞變換方位;另一個詞變換顏色,兩句白話就變成兩行詩句。
我說子梵梅是詩人裡的植物學家,植物學家裡的詩人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就是她往往即能把若干個「不相干」的詞句「嫁接」在一起,使人欄杆拍遍稱奇不已,又能與植物們在文學精神上取得彼此的身份認同——說「菠蘿蜜」「它把牛胃塗在樹幹嚇唬人」;說「荷」「這在淤泥中落下腰痛症的女子,/為貞潔一詞隱忍一生。」;說「柏」「『老』有什麼罪,偏又加了眼灰。」;說「斷腸草」「愛人一個,正疾走天涯。」;說「黃連」「殫精竭慮如何活得更像人」;說「槐」「我更願意把他看成是我那銀髯的祖父/固執得要命」;說「枸杞」「他並不清楚自己是陰損還是陽缺」;說「芣苡」「草民帝王心/往往悲辛又該死」;說「豆蔻」「她有簡單的情愛觀和容易受傷的情懷」;說「扶桑」「沒人聽過它提起故國」……
如果,你是一位詩歌愛好者,那麼,有什麼理由讓你的書架上欠缺這部詩集呢?
一段時間以來,我把所不認識的植物通通稱為「子梵梅」,然後再侍機向她討教,以兩「名」置換為樂。奇怪的是,「子梵梅」並不見得減少,往往在山林間,路道邊不期相遇。可見這世間縱然黨參獨大,草民如芥,依然是生機勃勃,詩意悠然。人即草木,「一花葉,一根莖,莫不魂魄交錯。」
值得一提的是,子梵梅為每位植物撰寫的「本草拾遺」篇亦相當精彩,與詩文圖片相得益彰。既是嚴謹的植物學知識史料,又是優美動情的人生世態感悟。
所以,即使你不是植物學愛好者、不是攝影愛好者、不是詩歌愛好者,你還是會被子梵梅美妙的文字打動。
當然,這本書也不是沒有遺憾之處。當初,我建議子梵梅只刊印九十九首詩作就好,「一百」這個數字對我來說過於「滿」了。是的,子梵梅是個「完美主義者」,所以,這個遺憾僅僅是我這個「瘸腳的完美主義者」的遺憾。
叔本華又說:「少數了解『永恒相形』理念的人,能夠解脫對意志的奉獻,丟棄來自意志的束縛,從意慾的各種目的解脫,而自由在存在。認知是清楚照映世界的明鏡,從這鏡中產生了藝術。」——我想,這句話也可作為這「一個的草木詩經」的注腳。
祝賀子梵梅的詩集上架!《一個人的草木詩經》的腳步正「當當」響地走近我手邊。
當當網《一個人的草木詩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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