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關於我媽的故事。　

　 (PS.篇名是仿自東京鐵塔，我和老媽，有時還有老爸)

　　民國 44 年，清民時節雨紛紛，雲林斗六一個女娃兒呱呱墜地，這是台灣光復後十年，他們在台灣生的第一個女兒。他們的大女兒是在天津出生。民國 38 年，這家人隨著長官離開了大陸，來到台灣。往後的歲月，他們在台灣養大了四個孩子，兩男兩女。

　　回想起往年的時光，其實已經不太記得，親戚們要不在大陸，要不在馬來西亞，或是在南部美濃，早已經失聯了。一家六口安穩地在斗六過日子。母親和鄰居的關係很好，受人愛戴；在家中，父親會幫忙母親做家事，他是個愛家的人。夫妻倆很恩愛，從不吵架。在台灣的日子尚算清閒，就靠著父親公務員的薪水倒也還過得去。父親是個讀書人，平時寫寫書法，在院子裡種些花花草草，養隻畫眉鳥。對了，書房是最重要的。

　　好日子沒有多久，在二女兒小學時父親邊腦溢血過世了。父親是個天主教徒，父親走後，，為履行對丈夫生前所作的承諾，母親便帶著兩個最小的孩子受了洗。但大兒子卻也因為父親過世而對天主教恨之入骨。到底是為什麼，二女兒當時年紀太小，至今從來也未曾瞭解過。她只記得哥哥的聰明，姊姊的美麗，受寵的弟弟，而自己卻是又醜又不聰明，老是調皮愛哭，家裡最不得人疼的便是自己。因為和哥哥姊姊年紀相差甚遠，父親走後三年，家裡唯一個依靠－母親－也過世了，扶養小弟的工作便落在自己身上。

　　姊姊早在 17 歲便嫁了人，哥哥在讀警校，家裡瞬間只剩下姊弟兩相依為命。白天上課，晚上身兼母職煮飯洗衣，還得餵雞，偏偏小弟任性的要命又挑食。每個月只靠哥哥寄回家裡的零用錢省點用。她變得極度自卑，在學校不說話，只得裝乖，怕被說是沒有父母的野孩子，她覺得自己可憐，連累也不能吭一聲。

　　好不容易敖到了大學，考上了一所天主教大學，唸夜間部。在大學時偶然間她進入大專同學會，認識了改變她一生的神父，從此，她的人生再度有了色彩。信仰讓她一路走來，雖是風風雨雨，卻也這樣過了 50 年頭。也因著信仰，大學的她學會開放，在團體中逐漸擔任起職務，學習與自我反省。四年後，外文系的她不知不覺也畢業了，雖然嘴裡說著「死也不要教英文」，可是誰知道呢？天主的安排總是很巧妙，而且也躲不過，現在，英文讓她養活了她的兩個孩子。

　　畢業後到台北讀牧鄰神學，她開始思考，是否要當修女？於是寫信給平常去服務的修會，修女們見釣到一隻大魚，無不欣喜若狂，寧願她今天就成了修女。但天主的計畫誰知道呢！五月時她參加了一個叫做 CPE 的活動，朋友說要介紹一個男人給認識，她問：「天主，如果祢認為我適合過婚姻生活，如果這是我要走的路，就請給我徵兆吧，如果這次不會成，我必答應脩道，去當修女。」她便那樣答應了。隔天默默地赴了約，沒有跟任何人講。

　　見面的地點在斗六天主堂道理廳。對方聲勢浩大。

　　媽媽叔叔阿姨親戚朋友．．．。咦？我只一個人，形單影隻。

　　過了一刻鐘。

「不好意思，我有事要去台中喔！先告辭。」

「你不是要去省農會應徵？你陪小姐坐車回去吧！」

「喔．．．。」他的樣子憨憨的。

　　一到台中，她便好心幫他找旅社，這應是待客之道。

「糟了！內衣！」不料內衣扣竟然這時鬆了開來。她急中生智道：「我宿舍就在附近，到我們宿舍坐一下吧！」

「喔．．．。」

「請．．．」她只得走在最後面，以免被發現。

　　後來兩人到公園散步。「你怎麼會來想來台中面試？」她試圖打破那寧靜的尷尬。但對方沒有回答。

「你認識這個女孩嗎？這個呢？還有這個？」她才知道原來學姊學妹室友都跟他相親過。教會也太小了吧！我還叫她們不要理這個呆呆的的傻男人哩！

　　三個月後。兩人結婚了。

　　回想起來，公公說：「這是天主的安排。」倒也還真對。至今兩人誰也還未在感情上苦過，婚姻生活怎麼能這麼好？也許是因為彼此都沒有對異姓有過深切的感情吧。那段初次見面想起來，總是那麼充滿笑聲又單純。遂想起，他對自己坦白：「妳知道去省農會面試那天我說了什麼嗎？我說，我女朋友在靜宜當助教，我們年底要結婚。」他可真說了先知的話！三個月。她不老是告訴學生要認識六個月彼此才熟悉，才能論及婚嫁的嗎？三個月。

　　不過再仔細想想，會不會太多巧合了？哼！搞不好是他自己暗中安排，誰知道？當他面試完時，他來了宿舍找她；當她去日本找姊姊，他連絡不到她，急的要哭了；誰能把「我女朋友在靜宜當助教，我們年底要結婚」這句話當兒戲哄騙面試官？

　　一年以後，他們有了第一個女兒。但是，這卻成了一切陰影的開始。至少她認為丈夫似乎從未放下這個沉痛的失去。

　　第一個女兒的死影響了他，以及這段婚姻往後的轉變。

　　也好在有信仰的支持，離婚，不會是遇到困難時的選擇之一。因為有學過心理學，她曉得如何進退，不再傷害那顆早已受傷的愛人的心，死亡是她從小便習得的經驗，可是丈夫沒有。她知道，婚姻就該包容。

　　婚後丈夫考上高雄市政府，因此回到老家來照顧老房子，她也辭了助教的工作到一所私立中學當老師。有了孩子以後，夫妻倆人平日上班忙碌，孩子留給住在新營聖堂的公公婆婆帶。後來因為丈夫思念孩子，想想這樣平常沒機會與孩子相處，而想將孩子接回來高雄。她說，怕婆婆捨不得而難過，為了孝順，她說服先生，把孩子留在新營。

　　奇妙的是，有一天娘家的親戚要撿骨，家庭聚會中一個舅舅替她卜卦，竟對她說：「妳有不好的卦。妳不要看。」她是個有信仰的人，覺得沒關係，於是舅舅說：「妳的三個孩子都會給你帶來很大的麻煩。尤其是老大。」

　　過了幾天，公公打電話到學校說：「孩子死了。掉到聖堂前的水池走了。」掛上電話，她對同事說：「我的婆婆一定很難過。」

　　她沒有哭。也許是，習慣了吧。第一個孩子就這樣去了天堂。她試著打電話給孩子的爸，卻找不到人。

　　回到家，孩子的爸在三樓。

「你去哪？怎麼不接電話？」孩子的爸抱著有老式轉盤的舊電話。

「什麼？家裡電話壞掉我拿去修呀！」

　　也許這是天主善意的安排，祂知道他無法承受失去孩子的痛，倘若是他接到消息，必定難過到崩潰而無法告訴他太太。

「安俐死了。」

　　那時，她彷彿看見一個小男孩，抱著她痛哭失聲。

「我要打給三姨。」他已經慌了，他只記得平常對他最好的三姨。

　　從那時候起，她的丈夫天天哭泣、夜夜喝酒，她所能做的，也只能是祈禱。之後的婚姻，丈夫的工作是每四年換一次，每到新的工作環境似乎便會抓住一個同事，抱怨，生氣，說對方想加害他，然後只要徵得太太一句話：「那就辭職吧！」他便會好像解脫了似的辭了。她知道，其實所有的源頭是她自己，不是他同事的錯，是她的錯，丈夫怪她，怪她說服他留在公司，怪她勸他辭職，怪她比自己能力強，怪她把孩子留在新營，否則孩子不會死！如果沒有信仰，這些是走不下去的。她會跟他離婚。

　　三年後，二女兒出生（筆者）。這次晚產了，似乎寶寶就故意選在聖誕節出世。原以為這會為這個家庭帶來好運，但是．．．。

　　孩子出生只有 2000 公斤，不哭不鬧。醫生說是子宮發育不完全。想想三年來，大家心情都不好，胚胎受孕當然也不好，加上懷孕感冒時吃到了抑制細胞成長的藥，寶寶的四隻末端都變了形，能怪誰呢？只能做的只是到處找醫生，把情況維持到最好。

　　他們帶寶寶去做染色體檢查、甲狀腺檢查、血液檢查．．．。最後，一個醫生說：「這孩子活不到 15 歳。」她氣壞了！已經失去了，難道天主還要帶走我第二個孩子嗎？

　　孩子的腳好像有問題，於是夫妻倆跑遍台大、長庚、康泰醫院，讓孩子做復健，訂做鐵鞋。後來因為害怕無法訓練孩子走路而放棄。孩子的舌胎也很白，不太正常，於是去看牙醫，遇到外國醫生來會診，又讓孩子做了牙套，那時孩子才兩歲。眼睛也去開了刀，但醫生說孩子太小，無法再動手術而放棄。後來還發現原來女兒在還沒出生時，子宮就長了個畸胎瘤，難怪孩子那麼小一個，養分都無法吸收。

　　為了這個女兒，她多次半夜進出急診間，看著女兒中耳炎發作大聲哭喊的模樣，真的很不捨。神父對她說：「這個孩子是妳的十字架。」天主的計畫，誰知道？她也只得祈禱。人家說，有毛病的孩子會給你帶來福氣。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後來婆婆便到高雄來幫忙帶孩子。可是，這個孩子卻難「伺候」，也許是因為上一個孩子的事讓婆婆感到內疚，她以一種贖罪的心情來帶第二個孩子，是那樣地小心翼翼，唯恐傷到孩子。但小孩子是很敏感的，其實孩子感覺得出來，於是對婆婆不理不採，不哭不笑，也不喝奶。婆婆好氣餒：「嚨嘸呷、嚨嘸呷！」只有她下課回來家裡餵奶時寶寶才肯吃一點奶，但是孩子不會喝奶，喝了一口便吐了兩口，老是嗆到，下課時間只有十分鐘，要從學校到家裡，實在太遙遠時間不夠，後來便因為寶寶搬到了學校附近。想想以後幼稚園、小學、國中、高中都在這兒，方便的很，如果孩子不幸真成了智障，啟智學校也在旁邊。沒想到後來成績不錯，讀了高級中學的全校第一班，這也算是對她的不放棄最大的安慰了。

　　第三個出生後也一直很順利。但有一件事她可從未忘記過。一直以來丈夫的生活只有工作，孩子生病的事都是她在處理，丈夫沒參與過。有一次兒子患了指斑症，婆婆那時也因為氣喘跌倒成了植物人，兩邊奔波她忙不過來，她對丈夫說：「今天要帶兒子去看病，不能去新營照顧媽。」沒想到丈夫卻對她吼：「就算孩子死了，妳也要照顧我媽！」丈夫到頭來還是那麼的不成熟。如果沒有信仰，這些她是走不下去的。她給了他很多自由，付出很多，他卻都不知道。

　　儘管如此，婚姻已過了 25 個年頭，她仍然不後悔。兩個人沒有很親密，卻也沒有關係很不好，他們既不相敬如賓，也不相敬如冰，更別題相敬如兵了。她把他當朋友，那樣的包容他，站在他這邊，傾聽他，讓他抱怨，讓他氣。或許丈夫對她有很多的不滿，生她的氣，但她已經學會聽一聽就算了，至少，他不會去外面講給另一個女人聽。他們從不吵架，因為丈夫不是個會吵的人，什麼事也不會說，或許是壓抑慣了吧，遇上了他，怎麼也吵不起來。丈夫會認為所有的錯都是她而不聽她心事，她會這樣想：其實那是對自我缺失的那一部分的反射，因為家庭的背景吧，他沒有什麼好值得他驕傲的，他希望保有一個自己可以掌控的事物，得不到，他便自卑．．．最後，也許她該把他看作是個需要她的病人吧，他老了。

　　她說，婚姻是兩個獨立的個體，彼此生活，能夠一個人解決的，就該自己去做，不事等著另一半，能夠獨自帶小孩看病，不必等到兩個人都有控，婚姻不是依賴對方　兩個人生活也該有彼此的空間。

後記：

　　我媽是個會分享的人，她也說，要別的人來講，或許還不太知道能夠說什麼呢！內心的事情，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透露的，尤其是對自己的孩子講婚姻這一纇。而我從以前就常常聽我媽講她的故事，我和她其實還蠻有話聊的，常常一坐下來就侃侃而談。尤其是離開家以後，我們關係又變得更好。想想以前，我也曾經討厭過我媽，因為她會在朋友面前耶瑜我，說我太黏她，說我太內向，每次都要跟著她，自己也不會出去。

　　以前我常跟我爸吵架，後來上了大學才知道，是他愛人的方式不太一樣，他會用自己的想法愛人。我想起以前喜歡彈鋼琴，於是去學琴，我爸就罵我媽在虐待我，因為我只有四隻指頭可以彈琴，學的很辛苦但我很喜歡，我討厭我爸亂誣賴我媽。其實他很疼我，也許是因為喪女之痛吧，他對我非常的寵溺，什麼都幫我做的好好的，也怕我受傷，有時會讓我覺得，我是姊姊的替代品。

　　媽媽說，自己能夠讀到現在，算是很不錯了，所以他們對我不求什麼，只希望我能身心健康，不渴求我能夠做什麼好工作，只要她在，她都會賺錢養我。但是相對的我有時也覺得壓力很大，想當初筆者知道是以啟智學校作為考量才搬來這裡，當時真的很晴天霹靂，原來自己是這樣被看待的，於是我心想，我必須做的好好的，一定得要管理好自己的事，不再讓他們擔心；一定要出人頭地和成功，讓他們別再擔心，也別因此把我放棄，雖然頭腦和外表都已經失敗了，常常讓人看不起，但我還能成大事。也許不是立即，但都是很盡力在投資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