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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2/27 22:30:09瀏覽19|回應1|推薦0 | |
救贖 千慧發現自己的母親與人家的母親不同時,她才十一歲。
那年,天真活潑的千惠和全家是高高興興地,自鄉下搬到鎮上去住。但還不到兩個月,家裡就出現怪現象。她發現家中每個窗口都擺著個小收音機,方向對外,音量開到最大。接著某天下午,媽媽突然叫她和哥哥,拿著拖鞋,對著隔壁張媽媽家牆壁猛敲。當時她敲得很丟臉、也很納悶,但是不敢多問。然後她看到爸爸抱著床上才四歲的弟弟,流著男人不輕彈的淚,更讓她覺得事態不尋常。只是沒有人要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從此之後,千慧好像突然張開了眼睛,看到了大人之間的的言語行動。她好像在一夜之間懂事了。當然她天真無知的童年,也就在這一夜之間結束了。
千慧聽爸媽說,她們是自由戀愛結婚的。但自從懂事以後,千慧覺得媽媽好像對自己選擇的對象從來就沒滿意過。她總是叨叨不休地、刻薄地批評著父親。那時最常聽到的一句話就是:「為了你這個破家,你這個木頭人,拖累了我一生的幸福」。
但是在千慧的眼中,父親卻是個在外要工作養家,在家要下廚燒飯,身兼數職卻不發一言的君子。他不善辭令是真的,非常怕麻煩也是真的。但起碼他在家中丟下公文就得拾起鍋鏟,改完考卷又得上街買菜,總是忙得暈頭轉向,而那「勞苦功高」的母親,不是躺在醫院的床上,就是躺在自家的床上,養著那永遠檢查不出病來的病。
因為她有“病”,全家人不但不能隨便歡笑,更要隨時準備她會為了芝麻蒜皮的小事與父親爆發戰爭,在所有大大小小戰爭中,母親都因伶牙利嘴、咄咄逼人佔盡了優勢,但不知為什麼每次都要爸爸道歉,否則她就會用拍打自己等自虐的方式,把戰火升高級數,鬧到無法收場的地步。嚇得小小年紀的千慧和哥哥,只得不停地穿梭於她父母之間,扮演著勸合的角色。首先要耐著性子聽母親翻來覆去地數落著父親,然後硬要憋著千萬個不同意,用說謊來討好她:「媽,您說得對,您真是太辛苦了,我們有今天都是您的功勞。」「爸爸真是太不應該了,他怎麼可以這樣對您講話呢!您先別生氣了,免得氣壞身子。」然後千慧轉到父親房間,哀求爸爸:「我知道你委屈,但好歹要擺平她,我們才能睡覺啊。都快半夜了,明天還有月考!爸,看在我們的份上,求求你耐著性子再去道個歉吧。」這樣來回不知多少個回合,才能落幕,全家都已累得人仰馬翻。更糟的是第二天到學校一打開書包,看到的不是近視眼鏡裂了,就是字典被摔壞了。目睹這些戰爭中的犧牲品,千慧也只能暗自飲泣。有時還更鑽牛角尖地想:爲什麼這麼巧,每次摔的都是我的書包呢?
媽媽嫌爸爸早起早睡的作息與她不合,所以很早就跟爸爸分房了。因此中學六年,千慧被分配跟母親弟弟同房。
不知母親跟隔壁張媽媽到底有什麼仇,總是在半夜裡展開對決。只要隔壁有一點動靜,母親就依樣畫葫蘆地報復一下,製造一個對等或更大的噪音。整個晚上千慧就在這一來一往的鬥爭中焦灼地熬著,無法入睡。在多少個煎熬的夜晚,除了羨慕才五六歲可以安然入睡的小弟外,更羨慕可以和爸爸同房,正在隔壁呼呼大睡的哥哥。在多少個無眠的夜裡,千慧試著從記憶最深處,去找尋那曾在她耳邊唱:「我家門前有小河,後面有山坡─」的溫柔媽媽;那曾在她身邊剪紙娃娃、換紙衣服的巧手媽媽;那曾幫她寫演講稿、教她背唐詩宋詞的聰明媽媽的模糊身影。她在記憶最深處,看到那伏在手搖的縫紉機前,把自己最心愛的棗紅薄呢長大衣,改成哥哥和她身上左一件右一件的漂亮外套,對家庭充滿熱力的媽媽。她看到那瑟縮在寒風中,為兒女犧牲奉獻一切,對家充滿愛心的媽媽。千慧要那樣的媽媽啊。
但這些美好的回憶,在母親一連串歇斯底里的咆哮中逐漸淡化消失了,千慧甚至懷疑它們是否真的曾經存在過。
因為母親不安的情緒問題,家中就好似有顆不定時炸彈,隨時會把家中的氣氛炸得四分五裂。千慧發現只有把自己完全埋在書堆中,可以在書中暫時忘記生活中的痛苦,甚至可以得到相當的樂趣。所以在那個人人都在玩的年紀,千慧卻是個超愛念書的好學生。在那個年代,人人都想跟好學生做朋友,但千慧在班上卻是出奇的孤僻,出奇的自閉,她,跟誰都不能認同,對學校、對班級、對整個環境總有股說不出的不想、也不能融入的疏離,她特意地跟同學都保持距離,深怕別人看穿她的家庭背景,深怕別人知道她有個不一樣的母親。同校那正值青春期的男生們,老遠看到她就喊:「冷血動物」、「冰山聖人」,待她走近一些,他們就更嘻皮笑臉地圍成一圈,堵著她起鬨:「陳千慧,笑一下有那麼困難嗎?你就賞一個笑臉給我們看嘛!」千慧永遠是眼看鞋尖,面無表情地走過,看似無比崇高不可侵犯,其實她心中卻是無限孤寂地想著:「這些幸福的、不識人間愁滋味的少年郎啊,你們怎會了解我心中的苦!我們是不同國的呀!」
千慧除了努力讀書來逃避家中的愁雲慘霧,來壓抑她對母愛的渴求外,另一個方法就是勤寫日記。日記中常寫著的是「昨晚媽媽又無理取鬧了,我感到恐怖、焦灼,這就是我“溫暖”的家嗎?我恨自己生長在這樣的家庭!我寧可自己家像個旅館,那樣雖無溫暖至少不會有痛苦吧。」 「媽媽居然會注意到我沒吃午飯,一直用讓我喘不過氣的方式追問我原因,難道她不知道我吃不下飯是因為肚子中都是淚水?」 「班上坐我隔壁的嘉加說她媽媽對她多好,一聽此話,我那不爭氣的眼淚簡直就要狂奔出來,我趕快轉頭假裝看牆壁,來遮掩自己的悲哀,我可不能讓這些幸福的同學,知道我有個不一樣的母親呀!」「成績單發下來,全部科目都在九十五分以上。在領獎狀那一剎那,我有些虛榮有些安慰,除此之外,人生對我,其實還有什麼樂趣?」千慧的六年中學生活,就一直在反覆地問自己「人為什麼要活著?」的懷疑與糾纏中無奈地活著。
高中畢業典禮在全家沒有一個人過問的情況下結束了,她手中拿著全校畢業第一名的獎狀,在夕陽餘暉中落寞地踩著腳踏車回家,她想無論自己多麼努力,也不會得到母親一絲一毫的青睞,母親眼中常常無視於她的存在,只把全副精神都浪費在與隔壁張媽媽的鬥爭上。
她不聲不響地囘到家,因長期不安而訓練出來的特別敏感的鼻子,馬上嗅出家裡的氣氛不對勁,果然才一走進臥室,先被母親迎面潑出來的水及摔出來的杯子嚇了一跳,再看到躺在地上被撕成兩半的日記屍體,就知道闖大禍了。她每天都爲了藏自己寫的日記本而煞費苦心,顯然她的努力白費了。還沒看清楚母親人在哪,耳邊馬上響起母親那高亢的叫罵聲:「你以為全天下只有你會唸書啊!竟敢在日記裡批評我?。你還挑家庭!告訴你,我才挑你呢!我這個家先不要你!滾出去吧。滾-滾-滾---」千慧壓抑住自己長年累積的憤怒、厭惡、與委屈,先向母親道歉,再跪在地上撿起摔壞的杯子、撕爛的日記及沾濕的獎狀,但她深深知道自己那顆會跳躍、會痛苦的儒慕之心,是被徹底的摔壞、撕爛,撿不起來了!她躲到院子的一角,望著藍天白雲,一面流著淚一面發著誓:「我再也不要愛這個家了」。
終於熬到大專聯考放榜的日子,千慧因為一心一意只想念中文系,以第一名考取了她的第一志願。小鎮上,這歷年來從沒有學生考上國立大學的省立高中,認為千慧的成績是學校空前絕後的榮耀,因此在鎭上放起了鞭炮。在一片熱鬧的鞭炮聲中,千慧卻只是慶幸自己終於可以離家北上,可以逃離苦海了,唯一的不捨是那默默承受一切的可憐父親。臨上火車時,她牽著父親的手,怎麼樣、怎麼樣都不忍心放。
進了大學,千慧自覺好似那籠中鳥終得振翅高飛,那長年捲縮,受困于陰暗一角的靈魂,也終得逐漸伸展。但因長年的壓抑,外人看她,還是個愁眉淚眼的女孩,是個躲避各色社團活動,只愛窩在宿舍裏靜靜看著各種文史小説的女孩。其實她是真心享受遨遊于知識大海不再死背教科書的樂趣。在這麼幸福自由的天地裏,她驚訝地發現,自己怎麼居然會常想家,那愁苦的家。
但每回到家中不到三天,母親的神經質及焦躁,又常逼著她想逃囘宿舍。
到了大四期間,因為愛上母親反對的人,一封家書來,要逼她從這國立大學休學回家,以便掌控。透過那一張薄薄的信箋,千慧好像看到母親那暴跳如雷的模樣,翻山跨水而來,讓她不寒而慄。所幸那一向懦弱求和平的父親,或許愛女心切,第一次展現出他難得的魄力,全面護航,她才得以順利畢業並爭取到出國結婚的機會。
出國前夕,她是懷著‘風瀟瀟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決心,她要徹底地放逐自己到天涯海角,去逃避、去療傷。但她告訴自己:「總有一天我要回來,勇敢地面對母親,大聲指控她對我的心靈傷害。」
千慧在海外結婚生子、成家立業,特別努力地經營自己的小家庭,特別小心地照顧孩子的情緒,她絕不能讓孩子走自己曾走的路,受自己曾受的苦。
在離家的歲月中,剪不斷理還亂的鄉思、離愁,是借著藍色的航空郵簡,和家裏一來一往的聯繫著。藍色的郵簡傳遞的是和平的資訊,看不出戰爭,也聞不到情緒。千慧内心的傷口在逐漸痊愈中。 獨在異鄉為異客久了,她好想回家鄉,但一想到媽媽的情緒,她那返鄉之路就變得山長水遠歸不得也。
直到離鄉背井十六年後,因她先生被公司調回台灣任職,千慧這才終於回來了。
以前的中學、大學同學見到她的第一句話是:「你怎麼完全變了一個人了?整個人活潑開朗起來!話多了,笑容也多了!」這樣看來,她的遠走他鄉還真的有療效。但是怎麼一坐上南下返鄉的火車,她的一顆心卻撲通亂跳,極度忐忑不安。她終於到了該勇敢面對母親的時候了。
她下了車走進巷口,一眼看到她家那油漆斑剝的紅門,好似又回到從前那青澀少年時光,多少年來不再流的眼淚竟又如雨下般無法控制,也害怕得幾乎不敢走進紅門去。她怕自己十六年來的逃避及武裝,禁不起母親一句話的傷害。她怕自己十六年來剛癒合的傷口,禁不起母親一個眼神的撕裂。 她悄悄地走進家門,等看到母親,卻是大吃一驚,怎麼母親也完全變了一個人了?記憶中那尖酸刻薄的嘴巴乾癟了,那囂 張如暴 君般的氣焰沒有了;倒是髮蒼了,臉皺了,腰彎了,背也駝了,整個人好像比記憶中小了好幾號。這哪是她從小時候一直戒慎恐懼的人?這哪是她長大以後還一直害怕面對的人?這只不過是個滿臉風霜、滿面憂容,看著令人心酸、令人同情的老太太呀!千慧突然覺得自己的腰桿挺直了起來。
在臺灣住定了下來,才慢慢地從父親、哥哥、弟弟的口中得悉,她離家十六年來,多少不為她所知的故事。
五年前,媽媽自己覺得活得太苦而終於願意去看精神科醫生。在醫生仔細的溝通與診斷下,認為媽媽因為幼年喪母,沒得著母愛,接著父親續絃,她又失去了父愛,造成她一直很自卑、缺乏自信又多疑的心理,縂覺得別人會欺負她,看不起她。爸爸說媽媽一向喜愛文學,書又唸得好,卻因為她繼母的阻撓而無法上大學,内心受到很大的打擊。他們結婚時,正碰上民國三十七,三十八年那顛沛流離的大苦難時代,在人力、物力、資源都極度缺乏之下,要陸續拉拔三個孩子長大,真是苦不堪言。殘酷的現實,逼迫母親放棄所有自己的興趣而投入家庭;她丟下書本稿紙,跟鄰 居 太太學起針線纳鞋底,那讀書寫字的手指,不知被戳了多少的洞,流了多少的血;她喜歡的是詩詞音樂及所有美麗的事物,從來就不喜歡柴、米、油、鹽這些瑣碎不堪又毫無內容的生活,但是她卻被迫長年長年地生活在期間……,毫無出路,毫無選擇。大時代的變遷,讓她脫離了所有親戚朋友,完全孤立無援地生活著…
而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爸爸,就像很多其他丈夫一樣,認為做母親不就是幾千年來女人的天職嗎?爲什麼別家女人都會做的事,自己家中這女人竟是如此的不快樂、神經質、與難纏?爸爸完全不了解,也不知如何疏通媽媽的苦。就算他知道了,也因為怕麻煩而選擇逃避之途吧。所以在日積月累之下,媽媽早就得了躁鬱及妄想被迫害症,但在早年,誰都沒聽過這樣的名詞,又怎能對症下藥?這就是為什麼媽媽總是成天進出醫院,裡裡外外渾身的不舒服,卻一直查不出病的原因。
「別忘了,因為你一心要幫爸爸尋找大陸的親人,結果卻因一封從老家來的家書,扯出爸爸十五嵗在老家成過親這天大的秘密。就算爸爸從來不喜歡這門親事,但做了幾十年元配,卻突然成了小娘,這是種什麼滋味!」哥哥好激動地指責著爸爸隱瞞他對婚姻的不忠,這才提醒我媽媽每次說爸爸是個「木頭人」這三個字的時候,内心可能隱藏有多少不爲人知的孤寂及與辛酸。
那自以爲在十一嵗就張開眼,進入大人世界的千慧,其實對大人的事真是一無所知呀。
隔壁的張媽媽聽説千慧從美國回來,挺熱心的跑來問長問短。千慧注意到媽媽的渾身不自在。後來她忍不住偷偷問爸爸,媽媽到底和張媽媽有什麼仇恨?爸爸嘆著氣說:「唉!隔壁張媽媽對我特別熱心,在學校裡多關照我也就算了,偏偏回到家來仍然小動作頻頻。借著討論教學,常常來串門子。你媽是個病人,對自己太沒信心,她看著那大學畢業又是職業婦女的張媽媽,怎能順眼、怎能痛快?!但你知道,爸爸是個「木頭人」,張伯伯又是我的長官,我根本不會處理這種事情,只有任由著張媽媽進進出出我們家,也任由著你媽媽瘋瘋癲癲、敲牆打地。無能的我,是一籌莫展哪!」
聽完這麼多故事,千慧覺得自己像是個洩了氣的皮球癱坐在沙發上。她苦苦等了多少年,一直想要等自己夠堅強夠勇敢時,要面對母親,大聲指控她的千錯萬錯。現在,她生命中重要的時機到了,她卻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來!表面看來媽媽從沒珍惜過爸爸,但内心對爸爸卻有著那麼強烈的渴望啊!
千慧坐在一角,仔細端詳著那因醫學進步而難得慈祥,而看起來很不一樣的母親,一股衝動真想擁抱母親入懷。那股熟悉的莫名的悲哀又襲上心頭,但這回不再是怨、也不再是恨,反倒是突然想起,她要進大學的前一個月,母親掀起塵封已久的縫紉機蓋子,一口氣做了五件洋裝及裙子送給她,要她在大學中穿出彩色的人生;她突然想起自己兒子滿月的時候,那剛做外婆的母親,自臺灣寄來一個包裹,裡面是各色各樣母親親手納鞋底,親手為小外孫做的彩色小布鞋…
或許千慧在成長過程中,真的被這生病的母親傷害過,但母親嚴重扭曲的心,又豈是她一人的錯?千慧自己是否也犯了同樣的錯,她只記得母親的種種傷害而忘了母親曾對她的好?現在大聲指責母親的錯,就能彌補千慧那傷痕累累的心靈嗎?或許該是要原諒的時候了,試著去好好的愛這個以前曾想愛不敢愛的母親,或許這樣反而能逐漸撫平自己內心的傷疤?
就在這麼一個突然升起的慈悲與憐憫的轉念之間,千慧好像找到了自我的救贖,好像找到了一條光明的道路。她想重新認識、重新了解這不一樣的母親;她要用種種補償的方式來證明給母親看,當年母親為這個「破家」所做的一切犧牲並沒有白費;她要在能力範圍之內,買好多好多漂亮的衣服,好好地打扮母親,以加倍償還母親當年在那苦難的時代裡,為三個孩子所犧牲掉的那些從大陸帶來她心愛的棗紅色薄呢子的好衣服;她想多陪陪母親唱唱「我家門前有小河, 後面有山坡…」,還有「初戀女」、「寒衣曲」、「尋兄詞」,以喚回母親年輕時曾有的快樂心。哦,這都是母親年輕時代的最愛呢!
哦,她想…她要…做的事可多著呢。 千慧好像突然間生出好多力量。
千慧真心希望,藉著這一點一滴的努力,和一針一線的縫補,能將母親扭曲的心縫補回來。
千慧真心的期盼…,期盼終有一天…,母親除了吃藥之外,能找回她自己內心的春天,找到她自己的救贖之路。
後記 2005年6月30日凌晨,千慧的母親在睡夢中病逝了,享年86嵗。 母親去世後的一個夜晚,千慧夢見笑得無比甜蜜、無比燦爛的母親。她想,母親終於在天國裏,找到了真正的平安與喜樂,找到她的救贖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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