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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4/11 14:53:24瀏覽16|回應0|推薦0 | |
阿里山上的雲霧早上九點鐘,北國的秋陽透過窗紗,正輕輕地照在臥室的一角,睡在小床上的嬰兒翻了個身醒來,哇哇啼哭,驚醒了在夢中的芸若。她無可奈何地下了床,披上淺黃色睡袍,半睜半閉著眼替孩子換了尿布、衣服,然後丟了隻絨布熊到小床上,就自個兒摸索著去梳洗了。她把臉浸在冰水裏,迫使自己清醒。梳頭時,她免不了對鏡子張望了一番。鏡中的自己還算年輕,只是缺少生氣,好似有一層灰黯蒙在臉上,使她顯得懶散而無精打采。她一邊梳頭,一邊猜想著公公婆婆,八成都坐在樓下客廳裏看電視。九點半,「Price Is Right」就要開始了。想到這,她眉頭不覺皺了起來,「天天都是這一套!」她一面喃喃自語,一面走回房間,找了一雙繡花拖鞋穿上,抱起了床上才六個月大的兒子,慢騰騰地走下那舖著厚厚鵝黃地毯的樓梯。 在樓下廚房吃完了極簡單的早點後,就忙著侍候兒子,嬰兒全脂牛奶、麥粉、雞蛋黃、水果醬,全套早餐吃完,接著洗奶瓶、洗碗、收拾廚房、給孩子洗澡,真是忙了好一陣子,這才坐下來與公公婆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斷斷續續地看了一會兒電視連續劇,壁上的時鐘居然就已指著十二點,又該是午餐時間了。芸若起身,先餵兒子吃兩種嬰兒餐,喝了果汁,這才將孩子交給婆婆,自己走向廚房。在爐子上放一小鍋水,準備煮生力麵。自從公公婆婆來住,因為他們不習慣吃老美冷凍三明治,而芸若也懶得做兩菜一湯的中式午餐,就只有時時借助于生力麵了。滾水下麵,前後不過十分鐘,再開兩個罐頭,同樣是兩菜一湯麵也。 吃麵時,久居香港的公公婆婆,閒談起要回台灣觀光的計劃,不知不覺中扯到了阿里山。婆婆興致勃勃地說:「假如我們去台灣觀光,一定得遊遊阿里山。芸若,你是台灣南部來的,一定對阿里山很熟悉吧!屆時,妳可要做我們的嚮導啊!」這一句話,好像在芸若那平淡死寂的心湖中,投下了一枚巨石,水花蕩漾,難以平息,她表面「唔!唔!」了兩聲,算是回答婆婆,而她內心卻已經由這北國異鄉,飛回到台灣南部那風景秀麗的阿里山上。她彷彿已看到阿里山上的雲霧,正冉冉由空而降,又緩緩四散開來……。 那該是多年前的往事了,那年芸若唸大一,在文學院的一次演講會中認識了唸醫科的彥如。第一次見面就被他的文學造詣吸引住,後來竟然在掿大的圖書館K書時巧遇,兩人都有種不期而遇的驚喜。彥如看著她,指著她下巴說:「你幹嘛k得那麼認真?K得滿臉都是原子筆油。」芸若當時窘的無地自容。彥如又說:「別K書了,咱們去福利社續攤吧。」 在福利社他們選靠窗的位子坐下,一面細細地剝著龜裂的茶葉蛋彈殼,一面談著七等生的作品。芸若正陶醉在這如詩似夢的氣氛中時,耳邊卻似乎有人在提醒她說:「進了大學,你不是要專心做學問嗎?怎可在大一就掉入感情的漩渦?」這一來芸若再沒有聊天的心情。於是她怱怱地吃完茶葉蛋,匆匆地趕回宿舍。留下彥如一人,有些愣愣的,摸不清是出了什麼狀況,還是自己說錯了什麼? 從此芸若盡量管住自己的腦袋不去想他。但每當宿舍信箱中,悄悄捎來他殷勤的問候,她卻管不住自己砰然的心跳。她拒絕了他碧潭泛舟的邀約,卻答應和他去聽余光中的演講:「在那冷戰的年代裡」,他們陶醉在大師的新詩朗誦及一片蛙鳴鼓譟中。 大一暑假裡,芸若收到彥如「十人五日雲遊阿里山」的邀約,原來他約了芸若班上憶蘭、映萍、翠真,幾個好朋友加上彥如醫學院的同學一起去阿里山避暑,看著他那一筆別具風格的藝術字,芸若天人交戰了好幾天,最後卻還是攜帶簡單的行李,坐車到了嘉義,去彥如家和其他人會合,雖然當時有八個人圍繞在他們身邊,芸若讀到的卻只是小林眼中的欣喜,她故意別過臉去跟翠真說笑,且在心中努力地叮嚀自己說:「這次來可純粹是遊山玩水的!」 第二天一早他們坐上了紅色登山小火車,彎彎曲曲地沿山邊而行。芸若挑了個臨窗的位置坐著,興奮地看著窗外時時變化的山景與林木,看看木橋下清澈的溪水奔越嶙峋的山石;有時她也加入大夥玩牌的遊戲中,每次火車一過山洞,大夥就偷偷地換牌,等到重見天日,又都笑得不亦樂乎。他們這些由清一色男校、女校高中畢業出來沒多久的大孩子,對能湊在一起玩樂,都有一份特別新鮮的感覺。 因為彥如同學文斌的父親在林務局工作,所以他們一行得以住在半山腰上的林務招待所。芸若還清楚地記得,那時他們住一天包三餐飯,每人才合台幣五十元左右,簡直便宜極了。而且招待所還較其他旅館乾淨整齊得多。雖然他們男女分在兩間沒有床位的榻榻米上,一人只佔一個蓆位,但對他們這些學生來說,正合心意,擠得熱鬧嘛! 山上因為用電不便,很早就熄燈停電了,而他們這些山下來的玩興正濃,於是點起了早預備好的蠟燭,拿出各種罐頭零食,放一張當年最流行的披頭四的唱片「Bye Bye Love」,大夥就在燭光搖曳中,跳起當時最流行的靈魂舞來。芸若不會跳,只有靜靜坐在一旁欣賞,但是她仍感到一股青春的活力,在大家的心裏燃燒。 夜已深了,大男生們仍不肯回自己房間,就坐在榻榻米上高談闊論著。戴眼鏡的達光,一面嚼著花生米,一面向芸若提出了難題:「我這個學醫的,對文學不甚了解,又聽說妳放棄熱門的外文系不讀,一心一意唸中文,很覺好奇,可否請妳談談妳對中國文學的觀感與對自己的計劃?」芸若被達光問得很窘,但是一提到她對中國文學的喜好,她卻有滔滔不絕的言語自喉中湧出,她深深愛著中國文化之博大精深與莊嚴美麗,也深深感到高中所學中國文、史、哲學,只是蜻蜓點水,淺嚐則止,太不過癮了,所以她一心一意要唸中文系,以求登堂入室,進一步地發掘中國文學的奧妙。再說自己是中國人,實在也有責任去深入了解自己國家的文學,才能讓這悠久的文化,綿綿不斷地傳遞下去。說著說著,芸若似已進入一種忘我的境界,她眼睛望著前方,心中所想的只是那捉摸不定,但卻充滿了希望與挑戰的未來。即使在今天,芸若仍能清清楚楚地回憶那一個夜晚︱在漆黑的阿里山頭,幾支搖晃不定的燭光前,她對自己的期望有多高有多深,她說了多少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言狂語,那時候的她,萬萬也不會想到自己所期望的未來,原來也只不過是在尿布與奶瓶中打轉,在公公婆婆的絮語,與兒子的哭聲中過日子吧! 在阿里山的第二天,他們去遊姐妹潭、博物館、神木。山上的氣候相當之冷,只有攝氏十四度左右,與山下炎熱的溽暑有天壤之別,真不愧是風景幽絕的避暑勝地,可惜芸若身子較單薄,帶來的衣服又不夠,顯出了高處不勝寒的瑟縮,小林看在眼裏,搶著要借夾克給她。芸若猶豫了一陣,還是婉謝了,她花錢去「阿里山閣」租了一件藍色大棉襖,穿在瘦弱的身上非常好笑,但是也暖多了。當天他們一夥人在山林綠野間,上上下下逛了一天,累了就坐在路邊小店裏,一面喝啤酒,吃蔥爆鹿肉,一面縱橫古今亂蓋一通,那時的他們有的是狂熱與豪放之情。玩了一天,本是非常開心,可惜後來彥如給大家拍照時,用他那設備齊全的伸縮鏡頭,對著芸若遠遠近近照了好多特寫鏡頭,忽略了身邊其他幾個女孩子。映萍第一個沈不住氣,居然坐在運材小火車軌道上哭了出來。芸若知道映萍心中也喜歡著彥如,但只恨彥如表錯情,害得大家尷尬不已。 第三天一早,天沒亮,他們按照計劃摸黑起床,準備攀登祝日峰,看日出、雲海。當他們走出招待所,抬頭一望,滿天星斗,近可攀摘,真是奇妙,這可是都市人從來沒有的經驗。但是為了趕路,大家都無心欣賞這罕見的夜空。芸若一向怕爬山,何況現在還空著肚子,心裏不免直嘀咕。果然還不到半路,芸若已經頭昏欲嘔,不得不告訴大家她需要休息。文斌立刻拿出白花油,心急的彥如慌慌張張倒了一大堆在芸若口中,嗆得芸若幾乎窒息了,好在過一會兒也就舒服些。為了不妨礙大家,彥如志願陪芸若墊後,慢慢在後面走。也許大家各有心事,一路上兩人都沒說話。到了祝日峰已快五點。芸若站在山崖邊,注視著滾滾雲海翻騰,不知為什麼,她突然有股縱身一躍的狂念,她想試試看這有如棉絮的雲海有多深,有多軟。她為自己的這個狂念害怕。她怕自己的雙腳真的會移向山崖,不由得退後了幾步,正巧聽到彥如的聲音由身後傳來:「我真想一跳跳過雲海,跳到玉山頂上去。」芸若陡然一驚,心想難道他們真是心靈相通?為何彥如與自己有這麼多相似的地方?說真的,她與彥如相識幾個月來,她不得不承認像彥如這樣靈性的男孩並不多見。難得他出身醫學世家,自己也是學醫的,卻能畫一手好抽象畫,寫一筆好藝術字,尤其對文學又深深偏愛,芸若曾看過他的新詩與小品文,很欣賞他的才華,兩人在一起,也談得很投機,但是當她慢慢發現彥如的眼神中,多了一些柔情,多了一份關注時,她不得不畏縮了。最主要原因是她還想在中文的領域中一窺堂奧,不想這麼早就讓感情牽盤袢住。想到這,芸若不覺暗暗後悔,自己這一趟真不該來阿里山。 正在她胡思亂想之際,一團火球已躍出雲層,頓時萬丈金光,天地大亮。再一會兒,太陽已升得老高。大夥兒在山頂小吃店喝完了咖啡,就吆喝著下山了。 中午他們在招待所大餐廳吃午飯,沒想到吃飯時間會那麼熱鬧,各地來旅行、來調查的青年男女,都圍著十人圓桌,高談闊論地等著開飯,真是朝氣蓬勃,滿室生輝。開飯後,每桌有五道菜,雖然每道菜都與筍子有關,但是阿里山上的風味就是不同,所以只見筷子齊飛,不多久已是盤盤皆空了。尤其那碗筍乾湯,更是喝得個個周身發暖,兩頰泛紅,特別好看。 飯後映萍他們幾個都回房休息去了,芸若因為晚上失眠得厲害,中午不敢睡覺,又不想一人出去,只有逛到樓下會客室去翻翻報紙雜誌。誰知她左腳剛跨進去,卻冤家路窄地一眼看到彥如倚在落地窗邊的沙發上,身旁擺著他從山下帶來的手提電唱機,正播放出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芸若一時僵在門口,不知是進好呢?還是退好呢?繼而一想,要來的終是躲不過,就好像山上突然降下的大霧。所以不如大大方方地進來打個招呼吧?芸若在落地窗正對面的籐椅上坐下來,隨便找了個話題說:「怎麼你不去休息啊?」彥如用責備的眼光望了她一眼,然後壓低了嗓門說:「我怎麼睡得著?我心情亂得很,我一定得安安靜靜地好好想一想。」芸若不敢再問他想什麼,只有伸長了腿斜靠在籐椅上。目光透過落地長窗,她看到有如白紗般的雲霧,正自山頂緩緩而下,輕拂過樹梢,又嫋嫋裊裊地穿梭於庭前花木之間。只一會兒功夫,窗外的世界已經大異其趣,原本沐浴在豔陽下的遠山近樹,已完全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山氣、雲氣及霧氣之中,消失不見了。看到此奇景,芸若不覺脫言道:「在這虛無縹緲的山間,倒真是個沈思的好所在,會培養出個哲學家來吧!」「哲學家!再這樣住下去,我會變成個狂人了!芸若,妳明明了解我的心意,妳故意表示不關心吧?」彥如的眼睛透著期待、探尋,更混雜著痛苦柔情,定定地望著芸若,看得芸若兩頰發熱,當下她真想放棄自己的理想,就讓自己溶化在彥如那燃燒的雙眸中吧。此時那輕飄飄的雲霧,正自打開的窗口,緩緩流進來,慢慢地擴張瀰漫,好像是漫天撒下的白網,要將芸若困住。唱機裏,「命運交響曲」一遍又一遍地敲在芸若的心版上,她突然感到一陣燥熱,不得不站起身來,下一秒鐘她卻發現自己竟然已經逃出屋外,逃出彥如的似水柔情,置身於茫茫大霧之中。撂下一句連自己都不敢聽的話:「是我不該答應來阿里山的。對不起!」 第四天下午,他們已經玩遍了阿里山每一個角落,再加上窗外細雨綿綿,大家都懶得出去,躲在招待所用撲克牌玩「拱豬」,玩得既緊張又熱鬧。玩牌時,文斌與憶蘭總是一家,這幾天山上相處,他倆的感情直線上升,已經是手牽手地出雙入對了。而彥如經過昨天會客室那一幕以後,似乎也想通了,他坐在映萍身邊,看看映萍出牌,不時出點主意。映萍自是格外開心,甜美的笑一直掛在臉上。芸若將這一切看在眼裏,竟然有一絲悵然在心頭。, 第五天他們收拾行李下山了。臨行,芸若對阿里山投下依依不捨的一瞥,她留戀的不只是阿里山千嬌百媚的姿態,更是五天山上生活的種種。他們一行人又坐上了紅色小火車下山而去。芸若同樣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只是已沒有了來時的興奮。 在嘉義車站與大家分手,芸若獨自坐車南下,彥如只對她說了一句話:「下學期我要去醫學院上課,難再有機會見面了,妳自己多保重!」他的聲調聽來,似已有永別的味道。顯然一段青澀的戀情,尚未發芽就被劃下了句點。 遊罷阿里山,沒多久暑期結束,芸若整裝北上,回到學校,開學以後,在校園裏果然已見不到小林的影子,只有在芸若十九歲生日時,收到彥如自醫學院寄來的一張卡片,上面寫看:「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時間匆匆地過去,大三接著大四,他們一夥都自杜鵑花城畢業了。男生去服兵役,女生紛紛就業。翠真實現了她的志願,成為新聞記者;映萍教書,憶蘭在某雜誌做編輯,只有芸若進了中文研究所,繼續鑽研她熱衷的古文字學。 誰知後來,芸若還是逃不過愛情之神的眷顧,這一次她愛上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人,但是沒想到的是,曾經為了學業,特意延宕多年不談感情的她,為了這一次的戀愛,卻付出更高的代價。為了婚姻,芸若離開了生長二十年的故國家園,跟著丈夫成了異鄉寄居的飄零客。自然,住在中西部這個保守小城裏的她,無法再繼續研究她最喜愛的中國文學,她被迫改行從頭去唸教育,拿到碩士學位。卻因為在國外懷孕生子,沒有任何家人支援幫忙,成了道地的家庭主婦,對上要事奉公婆,對下要養育兒子,而她所愛的人卻為了生活事業要打拼忙的沒時間見面,芸若只得過著刻板而無朝氣的生活。這真是她當初想像不到的。她的心情時常苦悶,就只有無可奈何地過日子,而此時阿里山上的那批朋友,雖然都已如雲霧般有緣相會又無緣分散了;但斷斷續續地,她也聽到一些消息:譬如文斌、憶蘭終於有情人成眷屬,雙雙在日本做事;而翠真已由記者升調某報副刊主編,編採一手包,正式春風得意;映萍已嫁為商人婦,在中學執教;彥如雖仍孑然一身,但已在台灣中部開業行醫了,相形之下,反而只有她,當初對自己期望最高的芸若,卻一事無成地在尿布與奶瓶之間打轉。想到這,芸若心中真有無比的惆悵與落寞。阿里山上那段充滿信心、希望與詩情畫意的日子,早已渺茫得不可捉摸,也早已被她深深埋入內心一角。現在經婆婆提起,她心湖中突然翻騰蕩漾著那年輕的歲月,不覺捫心自問:「我真會有勇氣,陪伴公婆攜帶兒子去阿里山舊地重遊一番嗎?我還能再拾起往日的歡樂與舊情嗎?我將何以面對自己的過去與現在?」 芸若望著自己眼前已空了的麵碗,深深地發起呆來,不知過多久,一聲嬰兒哭聲將她拉回現實,是孩子該午睡的時間了,她機械般地站起身來,用力甩甩頭,甩開那不應有的情恨,快快收拾碗筷,抱起孩子又上樓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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