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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異地情
2011/04/11 15:01:10瀏覽19|回應0|推薦0

                 烽火異地情                  林綺

  早上七點鐘,威立已經穿著整齊,一如往常,坐上了父親那輛轎車的後座,由父親送他去搭公司交通車,為了安全起見他拉上窗邊黑色窗簾,父親更是小心謹慎地開著車子,不停地四處張望。清晨,這華人聚集的堤岸街上,行人車輛很少,不多久就到了公司同事湯姆,坐落於西貢市區的家門前,他在那裏下車,跟父親道了聲再見。父親低低地對他說:「緩役證要過期了,你自己保持警覺啊!」「我知道了,你走吧!」威立回答。心中卻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意,他注視著父親的黑車轉過街角,這才轉過頭來與湯姆、傑克等老美同事打招呼。

  不久,那插著美國國旗的公司大卡車已來到眼前,威立夾在一大堆美國及菲律賓同事中魚貫地上了車,坐在前面靠駕駛的位置上。司機是名約莫五十歲的越南人,他今天看起來有點古怪,不時回過頭來打量著威立,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樣。當大家都坐定以後,車子開動,往位於西貢北郊的分公司出發但奇怪車子沒開多久,就在馬路邊停了下來,司機坐在位子上,並不回頭,用越南話好似喃喃自語,但聲調卻偏高地說著:「年輕人,最近風聲很緊啊!公司門前天天有便衣警察抓兵啊!」說完,他又繼續開車了。全車的外國同事都你瞪我,我瞪你地喊:「他怎麼了?」「他說什麼?」車上唯一懂越南話的威立,卻陡地一下,整個心房都抽緊了,他聽到自己太陽穴卜卜地跳動的聲音,一時想不起該如何是好,正猶豫著,車子又停了,這回司機乾脆下了車,假裝敲打著輪胎,又大聲說道:「我最後一次警告你了,年輕人,逃命要緊啊!」

  「喂!他說什麼,車子到底有什麼毛病啊?」傑克問威立。

  「唔……唔,他說可能輪胎漏氣。」威立心不在焉地支吾著。這時司機已經上了車,繼續朝著北上的公路方向急馳而去。而威立的腦海中也正如車輪般急速轉念著,他看到車子駛向公路口,在紅燈前停下,他知道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了,他心臟噗通地亂跳著,是該馬上做決定了,他「嘩」地一下站起身來,敲了敲司機的車頂用越南話說:「我下車啦!謝謝你了!」說完,他翻個身爬過車頭,跳下車,轉身就朝相反的方向急速跑進巷道,一溜煙不見了。身後還傳來傑克一聲大叫:「What the hell are you guys doing?

  威立安全到家後,心還在七上八下著,他真慶幸自己平常去ps福利社買東西時,都會順手買條SALEM香菸,送給這位司機,如今在這危機時侯,居然會通風報信,還真派上用場。威力將情形報告給父親聽,引起父親一陣劇烈的咳嗽,接著是一聲長長的嘆息。威立的一顆心,也好像隨著這聲長嘆,沈下無底深淵。顯然在政府做官,一直幫他延緩兵役的父親,也有些無計可施了。他發了好一會兒呆,然後拿起了電話:

  「哈囉, 史密司 先生嗎?我是威立,我今天不太舒服,恐怕是感冒了,想請假兩天在家休息休息。」

  「哦!你受涼了嗎?要小心啊!請假沒問題,把工作交代給你助理,就安心休息吧!」

  威立放下了電話,望著天花板的方格子,無意識地數著:「一、二、三,」我不能這樣天天裝病,我也不能沒有工作,我需要錢哪!將來若想離開這地方,可得花一大筆錢啊!他心裏想著,於是又拿起了電話,打到公司總部。

  「哈囉!請問是 韋伯 先生嗎?我是威立,近來好嗎?我?還好,謝謝您。不過我想麻煩您一件事,我認為現在分公司離我家太遠了,往返很不方便,不知總部有無空位?我能不能請調總部上班?」

  「噢!讓我看看,……嗯,威立,有是有啊,但只是會計的職位,可不能與你現在的財務組長比哦!待遇比你現在少,你肯屈就嗎?」

  「好極了,沒問題,我不在乎,什麼時候上班?一星期以後,好好!真謝謝您幫忙,那麼咱們下禮拜見了!」

  威立長吁一口氣,放下了電話,懶洋洋地坐在沙發上,又想起那不知已想過千遍萬遍的老問題:「我何時才能離開這個戰爭不停徵兵不斷的鬼地方啊?」

  就在這時,他聽到前廳窗下似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覺得好奇怪,這個時候怎麼會有人來家中找他呢?為了慎重起見,他打發傭人出去應門。

  「少爺,是一個唐人,他說是你以前初中同學,叫陳用的。」傭人回來說。

  「陳用?」他想了一想,跳了起來,「是陳用!快請他進來!」

  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陳用失蹤快五年了,這回他可又是從哪裏冒出來的。陳用是他在堤岸僑校初中的同班同學,年紀比他大兩歲。比起現在來,那時可真是太平盛世了。對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在初中時,他已經有一個很好的女朋友,叫婉玉,住威立家不太遠。那時候他們已經經常出雙入對了,還時時有情書往來,那時威立他們常常取笑他、逗弄他太過早熟,但其實在這亞熱帶的地方,二十歲前就結婚的,比比皆是。初中畢業以後,大家變化很多,只有少數人繼續升學唸高中,有些人是為了家計要出外謀生,有些人是被抓去兵營打仗去了。有些人是不想念唸這不被當地政府承認的僑校,除了回台灣升大學,在這僑居地沒什麼前途。而回台灣升學一途,早因為戰爭,也因為政府停止所有役男的出國簽證而行不通。這幾年,原本只是小型游擊戰的內亂,因為美國的加入戰爭,突然急速擴大激烈起來。北越游擊隊神出鬼沒,不但讓南越正規軍抓不到頭腦,更讓美國的坦克車及火箭砲派不上用場,大家只覺得傷亡好像越來越多戰事越來越慘烈,正規軍不敷使用,徵兵的年齡就直直下降。後來政府乾脆滿街隨地亂抓入。當地華人內心無法平衡的是,太平時代,從不認同華人為其公民的政府,現在抓起兵來送前線當炮灰,可是一視同仁了。抓走後送去哪裏無人知道,是生是死也是個謎。在這種混亂的時局下,威立和很多同學都失去聯絡,陳用就是其中之一。「沒想到現在他居然會跑來找我。」正想著,陳用已經由前廳走到後廳,穿著一身野戰軍服,倒使威立嚇了一跳,看起來,陳用瘦多了,也黑多了,顯得精幹。

  「喂!威立,你不認得我啦!」

  「嗨!陳用,真高興見到你啊!」他們的手緊緊地握著,居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說哪裏話,老朋友豈有認不得的道理?這些年你去了哪裏?一直沒有你的消息,一向還好吧!」

  「唉!別提了,還不是給抓去了,進了野戰隊,在中部駐紮了一段時間,在死人堆裏打過滾,總算我命大,暫時調回來休假,我想你大概還住在這裏,特地跑來看看。」

  「真難為你一番心意啊!你可有其他同學的消息?小吳?劍強?阿基呢?」

  「小吳早死了,你不知道啊!一個火箭炮射中他的坦克車,把他燒成焦炭!屍體運回來,他媽媽簡直哭死過去呢!劍強,我不太清楚,至於阿基,聽人說他已經跑到香港去了!」

  「ㄚ!阿基去了香港!他怎麼去的?」

  「謠言說他找到一條走私漁船,藏身於艙底,混過了海防警察的耳目。」

  「他真有辦法!唉!不談這些了,談起來,徒惹人心煩。說說你跟婉玉吧!怎麼樣?這些年來你們還有聯絡嗎?」

  「有是有,不過我也好久沒見過她了,她現在做了護士。」

  「你們可真是青梅竹馬的一對情人啊!好了那麼多年,有什麼計畫嗎?」

  陳用點起一隻煙,重重地吐出一個煙圈後,撇一撇嘴角「哼」地一聲說:「身在亂世,朝不保夕,還談什麼計劃?」

威立與陳用各懷心事瞎聊了一陣,沒多久,陳用就起身告辭了:「不打攪你,我現在去找婉玉,以後有機會再來看你。」

  威立送走了陳用,腦袋裏所盤旋著的,只是陳用所說的那句話:「阿基已經去了香港。」阿基竟然不吭一聲,悄悄地去了香港,他是怎麼搭上線的呢?可靠嗎?聽說好多人銀子付了一大筆,小命可不保也聽說有好些人千辛萬苦好不容易逃到金邊,才一過邊界,接應的人沒連絡好,馬上就被守軍亂槍打死。唉!我該找誰去打聽才可靠呢?威立在小房間裡團團轉著,百思不得其解。

  在家閒了一個禮拜之後,威立坐著父親轎車去總公司上班。雖然他是新上任,但他對會計方面的工作早就熟練,所以一會兒功夫,也就駕輕就熟了。中午他去大餐廳中排隊買自助餐吃,買了一個炸雞腿、一盤飯、一杯咖啡,找了個座位,低頭吃起來。這時忽然從他左邊傳來了一陣高聲朗笑,他檯起頭來看,原來有五個年輕人圍坐在一長桌上,正大聲談笑著,威立仔細聽一下,他們居然講的是國語,威立不覺豎起了耳朵傾聽他們的交談。

  「喂!黃工程師,你來此地一個禮拜了,習不習慣此地的生活?想不想家?」

  「還好還好!就是太熱太溼了,房間又沒有冷氣,晚上簡直睡不著。」

  「慢慢你就會好了,多吃點水果,涼茶也可以解熱。你試過此地的榴槤沒有?人家說它是『果中之王』呢,有股異味撲鼻,喜好者謂之奇香,但是也有人說它奇臭難聞。」

  他們興高采烈地談論著,威立聽著他們那口清脆流利的國語,猜想他們一定是這家美國公司由台灣請來的高等技術人員。想到他們是台灣來的同胞,內心不由得一陣激動,真想跑到他們面前告訴他們:「我也是中國人啊!」但是繼而一想:「就算如此,又怎麼樣呢?他們這些幸福的台灣同胞,優秀的工程人員,也許並不稀罕認識我呢!」他愈想愈自慚形穢起來。偷眼瞧瞧那些年輕工程師面前的餐盤,每人有一整隻炸子雞,還有蝦仁沙拉,飯後甜點等,高高隆起,像個小山一樣,對照自己眼前那根啃了一半的雞腿,顯得相當寒酸。

  本來威立找到這家美國公司的職位,薪水已比當地一般公司銀行的待遇高出了兩三倍,但到底美國公司發給他的是本地人、即所謂三等公民的薪水;公司裏菲律賓籍、新加坡籍職員領的是二等公民薪水,至於美國本身自然是一等公民了,薪津又大大地不同。聽人說台灣來的高等技術人員,通常是比照一般美國佬的待遇,難怪這些年輕工程師,手頭那麼大方了。

  威立看著這些一等公民,心中充滿了羨慕之情,他想人的命運是多麼不同,大家同為中國人,自己因出生在越南,身分就不同。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香港淪入日本人之手,當時任職中國電信香港分廠廠長的父親,被抓入獄兩天兩夜飭回之後,父親連夜和母親收拾細軟,兩天後就私下雇船由香港投奔在越南的叔公,沒想到這一待就是二十年,在越南安家落戶之後,讓威力他們都成了越南華僑,這幾年都過著提心吊膽、朝不保夕的日子。工程師!自己也曾渴望回台灣深造,唸土木工程,將來做個工程師,但是這個夢想何時才能實現?有沒有實現的一天?他不敢想,也不敢期望,只是一天一天過日子,想到這眼前一盤冷飯更是難以下嚥。他站起來,留戀地看了一眼那些年輕快樂的工程師,默默走出餐廳。

  整個下午時間就在忙碌的業務操作中度過。五點半,他跨出這間美國建築公司的大門,看到父親的轎車停在街口,他迅速地上了車子後座,拉下百葉窗簾,以遮住車外人的視線,車子在橫街小巷中迤邐而行,由窗縫中威立看到前面路上有兩個衣衫襤褸的殘兵,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向路人搶劫,他聽到父親喃喃自語:「作孽!」接著將車子右轉,駛向回家的路上。在離家門不遠之處,意外碰到陳用正在街邊踽踽而行,威立將他拉上車,原來他剛送婉玉回家,順路經過此地。

  「剛從甜蜜的約會中回來?滋味如何?難得你還真能苦中作樂啊?」威立向陳用打趣著。

  「算了,你別取笑我,在這種鬼地方,那個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有一天就活一天,樂一天,誰還管得著以後呢!不過我和婉玉約會,倒也沒你想像中那麼甜蜜。也許我們分手太久了,雖然偶然書信聯絡,總覺得隔靴搔癢,不切實際。現在好不容易我調回來休假,大家見了面,又反而覺得生疏。婉玉更是矜持,最多牽個小手,打個啵,不許我有進一步的要求,真沒意思!」

  「哈哈,老兄,你也別太猴急,慢慢來。你們相識前後都快七年了,這份感情怎麼會變呢?婉玉是好人家女孩你要懂得珍惜,別亂來!」

  「也許是吧!對了,我這裡有一張婉玉的相片,你瞧瞧她穿起護士制服來,倒真有點像個天使!」說著,陳用遞來一張四寸黑白照片,是婉玉在醫院裏照的。威立也有好多年沒見過婉玉,他不覺說道:「婉玉長大了,也漂亮多了,不過還是那麼瘦啊!」

  陳用拿回照片,笑了笑說:「威立!你是怎麼搞的!怎麼這麼多年,你一點動靜都沒有啊!別忘了當年你可是咱們班上的英俊小生呢!還記得你在畢業典禮中,唱一曲『Young Love』瘋迷多少女生,她們私底下叫你『貓王』,你難道一個女生都看不上嗎?」

  「唉!少開玩笑,說什麼看得上看不上。我們不幸生在這種環境裏,今天不知明天的事,對人生既不能有什麼期許,也不能有任何超過兩星期的規劃,你叫我有什麼心情去談戀愛,自己的命都不保,難道還要去拖累人家嗎?」

  「我可沒你想得那麼多,我活一天就享受一天,我要享受享受女子的溫情,愛情的甜蜜,起碼在短暫的歡樂中,會使我忘記明天,忘記那永遠也打不完的戰爭。」

  陳用說完,兩人都沈默下來。車子開到威立家門前,陳用就下車告辭了。

  轉眼間,三個月過去了,這三個月來威,力曾積極地打聽任何可以離開越南的方法,但聽起來都太可怕,似乎沒有一條路是有保障的。他曾想不顧一切睹個未來,但是看看母親的眼淚,聽聽父親的咳嗽,摸摸小妹因倉皇害怕而颤抖的肩膀,他就頹然放棄了進行一半的手續。

  有天,他依往常抄小路回到家裏,看到桌上躺著一封信,拿過來一看,是一封訃聞,他不覺心驚,有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他急速瞥了一下發信地址,是個陌生的地方,他迫不及待地拆開一看,竟是陳用父母寄來陳用的噩耗。原來他在中部的一次戰役裏中彈喪生了,靈柩停在家中,後天傍晚下葬。威立拿著這封訃聞的手不停地顫抖,心裏有股說不出來的悲哀,憤怒與絕望。他呆呆地望著窗外黑沈沈的天,一動也不動,他不敢去想明天,更不願去想後天……

  但是明天還是過去了,後天已來到眼前,他不能相信,現在,陳用跟他已經是站在陰陽不同的世界裏了,他不想接受這個事實,但是在他內心一角,他卻聽到另一個聲音小聲告訴他:「快去吧!快去吧!再遲一步,你就見不到他最後一面了!」

  終於,他鼓起了勇氣,穿起了一套黑色西裝,拿著一把黑傘,坐進父親黑色的轎車裏,父親將他送到郊外,他自己一手拿著地址,一手撐著黑傘,慢慢走在鄉間僻靜的馬路上。他認識陳用很久了,卻從來沒有機會拜訪陳用的父母。

  陳用的家是在南區偏僻的鄉間,屋前有一小塊橡膠園,房子不大,威立戰戰兢兢地站在門前,看見門口掛著的白燈籠,居然沒有勇氣推門進去,他覺得自己氣喘心跳得厲害,好一會兒,他才吸口冷氣,慢慢走進陳家。他剛跨入前廳,已經看到一個漆黑的棺材上面,掛著一張放大照片。照片裏的陳用正望著他微笑。那是一種永恆不變的微笑,好像是在嘲笑這詭譎莫測變化無常的世界。他好久都沒看過陳用這樣開懷的笑了。這微笑使他回想起以前初中時代那些西貢無戰事的太平日子,那些永遠不再回頭的好時光;他站在那裏發了好一會兒楞,才轉過神來,一一與陳用的父、母、弟妹點頭打個招呼,禮貌性地慰問他們,將一份豐厚的奠儀交給陳用的弟弟。這時,他看到前廳一角一張藤椅上,倦縮著一個瘦弱的女子,仍在低低的哭泣著,她那削窄的雙肩在短短的頭髮下,不停地抽搐著,看起來惹人無限憐愛,威立知道那就是癡情的婉玉。看到她,威立心中湧起了各種複雜的情緒,他站在那,不知自己該如何安慰婉玉?他該說些什麼?他能說些什麼?腦中突然想到的居然是:「早知如此,幾個月前她就該許了陳用的要求的,還矜持什麼?還顧忌什麼呢?在這樣脫序的世界裡,還有什麼是直得守住的?:::」念頭剛起又馬上責備自己:「這是什麼荒謬的想法,在這荒謬的地方:::!」

  威立將兩眼一閉,擠出了兩行熱淚。然後,轉過身,走出了陳家的大門。將陳用的微笑,將婉玉的哭聲,都拋在身後。他無意識地往前走著,走著。他聽到嗚咽的雨水,落在橡膠園裏,落在黑傘之上,更落在泥濘不堪的大地!又一個年輕的生命結束了,而自己將何去何從呢?

  突然,他加快了腳步,好似突然下了決心,知道自己前面要走的路是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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