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知相守三十年

   我一向自認思想很前衛， 但是沒想到我的丈夫卻是靠同窗好友安排相親介紹認識的，相親的場所是在學校電機系與中文系辦的一場舞會中。

    當時我大三，逸文唸大四。逸文他長的濃眉大眼、帥勁十足，而且鋒芒外露、精明幹練，與我這行事低調，只愛讀書的書呆子，好像應該是兩條平行線永遠找不到交點才對。但不知為何相親之後，我卻晝思夜想著這位類型與

我截然不同的帥哥。開始和逸文約會是在相親一個月之後。

    還記得我們的第一次 ，是在西門町凱莉餐廳， 面對面坐著吃西餐。我緊張得一直低著頭 ，完全無法直視他也無法抵擋他那一對大眼睛的魅力 。過馬路時 ，他想牽著我的手，我一時心慌，塞給他的是一把雨傘而非自己的手。後來我們相約去看當時的名片--The Love Story。 在電影院中他第一次握住我的手，當時我手心直冒冷汗，心中小鹿亂跳不已。到了聖誕節，我們參加一個私人舉辦的小型舞會，在一曲 「The Last Waltz 」的優美旋律中，我倆踩著慢三步的拍子，彼此依偎在那浪漫的氣氛中。

 

   

當我倆才剛開始享受彼此的愛戀時，卻不知身外的世界已是波濤洶湧，反對的聲浪比天還高了。

 

原來在當時本地生歧視僑生的文化下，我這所謂「本地女狀元」愛上僑生的新聞，早已不逕而走，激起了我的師長、家人、與同學一致的撻伐。首先發難的是一向很疼愛我的一位女教授，她剛巧也是家父以前的同事。她先以個人慘痛的婚姻經驗，勸我不要嫁入傳統的廣東家庭。這還不夠，她乾脆寫信給南部的家父母，危言聳聽了一番，說什麼僑生都是來自東南亞保守的中國城，我們無法了解其家世背景、教育水準。所以嫁給僑生是一件很冒險的不智之舉。更糟糕的是我還有一位遠親在台北，她一心一意想把我配給她那唸清華的獨子。聽到我有男朋友的消息，一時情急，居然動用人事，到學校註冊組，調閱逸文的出生年月日及他在學校三年半的成績單。

    她用紅筆圈出逸文表現不佳的科目，用限時專送寄給家父母， 極力勸阻這段感情的發展。理由之一是 ：功課不好的人將來事業一定沒有前途，根本配不上我；理由之二就更荒謬了，她用調閱出來的資料證明，年級雖只高我一屆的逸文，年齡卻比我大了六歲之多。她指證歷歷地說，逸文屬猴，我屬虎 。生肖是完全對沖的，絕對不宜結婚。我心想：你們不都是些基督徒，何時開始相信起生肖的迷信了？除了來自長輩的壓力外，連同窗好友、室友都基於各種不同的心態，紛紛提出不看好這段感情的理由：逸文太活躍精明，我太老實；逸文太帥，不可信任；逸文功課不夠好，我對他會是個壓力。在這一陣炮火猛轟之下，我孤立無援，只有找逸文大吵一架。我說：你明明大我快七歲，為何騙我只大五歲？害我被爸媽抓到把柄。逸文也朝著我大吼：我才不相信什麼生肖對沖 ，你根本也是瞧不起我 ，亂找藉口吧！吵完之後我倆又抱頭痛哭一場，想想這世界上我們只有彼此了，何苦還要互相折磨呢？何況眼看逸文就要畢業出國了，我們更應該珍惜彼此才對呀！

    在離台前夕，父母終於說出了他們心中最害怕的事：「女兒，你若嫁不好一定要回來！千萬不要為了面子而淪落異鄉啊！」

  　我一個人懷著忐忑不安的心，單槍匹馬在關島、檀香山、洛杉磯、聖路一路轉機到印第安那州，去投靠那全美國我唯一認識的人--逸文，去‘參加’自己那舉目無親的婚禮，展開了我倆在異鄉相依為命的日子。

    我們在學校附近的老房子租了一間未裝潢的地下室，即所謂的studio，築起我們的第一個愛巢。在那段新婚的日子， 我們是窮到了極點。但是逸文的愛可以勝過一切。他要我專心唸書，所有錢的問題由他來操心。他白天在一家小公司做會計，晚上修課，賺的錢扣掉房租不夠交兩個人的學費。他勇敢地去和學校交涉，爭取到用分期付款方式來交；他不捨得我辛苦做飯給他吃 ，總是在電話上教我做些最簡單的菜，甚至教我用電鍋一面蒸飯，一面蒸兩條香腸就可以當晚餐了。

    我們這對小鴛鴦雖然過這麼苦的日子，但因為有彼此也就滿足了。

    怎知就在逸文即將畢業的前三個月，他公司因經營不善宣告倒閉。這下我們的生活真要陷入絕境了。有責任感的逸文馬上拍著胸脯滿街找事去了。我最難忘的是他生日那天拿著在台灣的大學文憑，風塵僕僕、到處碰壁回來。面對我親手做的小蛋糕，一口也嚥不下去！

    所幸天無絕人之路，那天下午突然接到鎮上一家專做猶太人生意的高級餐館打電話來，要他當晚去做代班的waiter。我心疼他，不讓他受這樣的委屈，他卻說：「大丈夫要能伸能曲，何況我們也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了。」當晚他就抱著一顆緊張害怕的心情去端盤子。他走後我情不自禁地跪在地上禱告：「上帝啊！我們已經一無所有了，求你保佑他不要打翻盤子，得到這份工作吧！」

    然後我一面念著書，一面焦急地等著逸文，一直等到十二點他回來了，居然興致勃勃地說：「行啦！經理決定正式錄用我啦！」因此我們開始了每天靠小費收入來交學費的日子。

    還好三個月就這樣咬緊牙關熬過去。到了1974年五月 ，逸文終於苦讀成功，拿到了那張得來不易的MBA碩士文憑。畢業典禮那天，我翻箱倒櫃找出一件像樣的衣服穿上，非常驕傲地去參加他的畢業典禮。

    也許因為逸文那樂觀進取、積極外向的個性，很討老外喜歡，再加上他以前在僑居地已有五年的工作經驗， 所以他學位一拿到，馬上被三家大企業相中。逸文選擇了當時提供最高待遇的汽車公司工作，而我們的生活也就像鯉魚躍龍門一樣，一下子就擠入了美國中產階級了。但是我永生難忘那一段艱苦歲月中，逸文給我的照顧與疼愛 。我們從來沒想過生肖相沖這事，我只知道自己的賭注下對了，我打電話告慰家鄉父母：「我不會淪落異鄉了，您們放心吧！」

    逸文因為工作上一再表現優異，不僅在十年內連升三級，薪水直直跳，新車年年換。更沒想到的是我們在結婚十六年時他被公司調回台灣，成為某單位的亞太區總裁。公司安排我們住在陽明山的別墅中，過起在家有佣人、出門有司機的日子。讓當初完全不看好逸文的所有親朋好友，跌破眼鏡。對逸文來說，這可是有衣錦榮歸揚眉吐氣的味道。

    回到台灣，我們第一件事就是去補拍婚紗照，以彌補當年在美國結婚時，沒錢進照相館的遺憾。感謝台灣婚紗業技術之優良，讓外人看了我們的照片，還以為是我們當年的新婚照片呢！

    在台灣五年後，我們的獨子高中畢業了，他選擇去美國唸大學。又是機場送別，我在送兒子的那一剎那，想到二十多年前機場送別逸文的那一幕，那椎心的不捨似乎猶在眼前。

    兒子走了，我們又回到二人世界。雖然我們少了些激情與纏綿，但我們多了許多細水長流的親情與友情。我們成了人生旅途中最知心的朋友和伴侶。

    在慶祝結婚三十週年的晚宴中，我們互相感謝對方當年對彼此的信任，化解了各種不利的禁忌，才能相知相守三十年。人說「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願天下有情人，都能爭取這得來不易的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