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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2/05 11:43:29瀏覽275|回應0|推薦0 | |
木頭人與空碗 民國68年,當鉄幕剛剛開放不久,住在美國的我,就興沖沖地想幫爸爸找他失散了四十三年的家人。對我這個念頭,一向被媽媽譏為木頭人的爸爸,反應不夠熱烈,只木木地回應:「別麻煩了,讓他們永遠活在我心中吧……」緊接著他在越洋電話上長嘆一聲,就不再言語了。我猜他又是眼神好遙遠好飄忽地望著無際的天空…。 爸爸說他在十六歲時,也就是在民國二十六年七七事變發生後,跟著學校離開老家山東聊城,做起流亡學生後,就再也沒囘過家見過父母。 「勝利後,你怎麼不趕快回家呢?」聼故事的我搖著爸爸問。 爸爸囘說:「我正在沙坪壩中央大學唸大四,要先去南京校本部把書唸完呀!」 「那唸完書後就趕快囘家啊?」我焦急地說。 「唉!誰知那時家鄉成了個名詞,囘不去啦!」爸爸繼續說故事。 「民國三十五年秋天,我一到了山東青島,就焦急地打聽聊城的消息。但因共軍早已圍城了,所以家鄉根本就無消息傳出來。到了民國三十六年底,聽說國軍已經棄守,有位堂兄從聊城逃到濟南,我就兼程由青島趕去濟南會面。這堂兄勸我先別急著回去,因我去過重慶,恐會拖累家人。所以望著近在咫呎的聊城,我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時,膠濟鐵路即將被共軍攔腰切斷,再耽擱就回不了青島。當時真是恨得我搥胸頓足、扼腕興嘆!但也只有一步一回頭地上了回青島的火車。」 「那後來呢?」我急急追問著爸爸。 「後來…誰料得到當時的國軍會兵敗如山倒、老百姓要再度倉惶逃難?後來…不就和你媽逃到臺灣來,就再也囘不去啦!」 故事就説到這兒,爸爸長嘆一聲,不再言語了。他,眼神好遙遠好飄忽地望著無際的天空…。 雖然爸爸不再言語了,我卻在他的眼神中,讀到他因一時猶豫所造成的錐心蝕骨的痛與自責。所以打那時起我就暗暗決心將來要幫爸爸找他的家人。 民國七十年,我不顧爸爸的木然,悄悄地托人在山東聊城登起尋人啓事。 剛開始登報,我也沒抱太大的希望,誰知半年後就收到了一封山東聊城蔡莊寄來的信,我拆信的手哆哆嗦嗦地抖個不停…。 信上捎來天大的好消息,說爺爺奶奶還活著,要爸盡速回鄉見上一面。我正要狂喜狂喊時,不經意瞄到信尾這自稱是爸爸堂侄兒的蔡寶意寫的一行小字:我們這位堂叔本名應是蔡明光,在家裡還有一位等了他快一輩子的媳婦陳金娥……。 看到這,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全身起雞皮疙答,更好似有無數的電流通過,上下不停地顫抖……颤抖……。 這麼多年來,我終於明白爲什麼每次提起爺爺奶奶,爸爸總是沉默不語、悵然長嘆的原因。也終於明白媽媽總是譏諷爸爸是一個字兒也蹦不出來的「木頭人」的苦悶。這少小離家老大不囘的痛,加上隱瞞曾做小丈夫的苦,幾十年來就像石礳般一再地蹂躪著爸爸的心,也難怪他被折磨成木頭人哪! 這封家書,讓爸爸背上對婚姻不忠的原罪,讓媽媽在一夕之間成了小娘,讓爸媽原本不和的婚姻掀起了滔天巨浪。我望著那全心期待但卻闖了大禍的家書,不知心中該怨誰。 一直發飆了一百多天的媽媽終於安靜下來。到底民國三十六年底,爸爸來到自家門口卻沒有進去,除了逃共產黨,也是逃一個他不要的婚姻!對婚姻,他早做了抉擇,聰明的媽媽該明白吧! 於是我勸爸爸趕快經美國轉赴大陸探親。但因政府的嚴厲警告,爸爸堅持不敢走這條險路。我們也只有眼巴巴地等到民國76年,政府終於開放兩岸觀光了,這才急吼吼地經香港北京直奔山東聊城蔡莊。 當一些小輩簇擁出來一位滿面風霜、雙腳被纏過又解放,走起路來危危顫顫、看起來比爸爸大上十歲的鄉下農婦時,爸爸完全不認人地問:「你是誰啊?」 那農婦沙啞著聲,有些靦腆地說:「我是陳金娥啊!」爸爸愣了一下,先看了媽媽一眼,然後焦急地問她:「咱爸爸媽媽還活著嗎?」陳金娥不答話,請大家走進屋裡,往前一指,赫然兩張遺像擺在供桌上。奇怪的是供桌上還放著一個早就被歲月洗退了釉的空碗。 蔡莊的人是怕爸爸不回來,撒下漫天大謊。原來爺爺早在20年前就過世了,而奶奶是在民國70年才撒手人寰的。陳金娥說:「我們娘…」,她怯生生地看了眼媽媽,改口說:「你娘生前每次開飯,都要放這個空碗在桌上,說這碗是你當年,也就是你16歲那年,有個夜裏,突然由學校回來,喝了碗小米粥的碗。你這一去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完全沒了音信。但你娘一直相信你還活著,她說你一定會活著回來看她的……」。我大媽,一面擦眼淚,一面指著供桌上和爺爺奶奶一起癡癡地等著爸爸的那個空碗! 我那一向言語不多的木頭人爸爸,終於在那一個似曾相識的空碗面前完全崩潰了,他那忍了五十年的鄉仇家恨,他那藏在心中五十年的自責與痛苦,終於像決了堤的黃河,一發不可收拾,只見他雙腿慢慢跪了下來,望著他父母的遺像,嚎啕大哭…。 在我聽來,爸爸的哭聲不是哭聲,而是心靈深處那從未癒合的傷口,慘遭撕裂所發出的最痛苦的哀嚎,是對大時代的操縱,小人物的無奈,自己的懦弱,所發出的最憤怒的吶喊!但是無論他怎樣的吶喊,又怎能喚回那五十年的歲月?那倚門而待日日期盼的雙眸?和那兩個心靈被扭曲的女人的青春?爸爸心中的痛,是永遠…也拔不出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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