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意與尊敬

（2022年9月17日中華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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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疫情肇始，人們居家避疫，人心浮動，社會齟齬叢生，擧世紛亂無序，霸凌亞裔事端不歇，雲會拔地而起，凡此種種，我憂懼不已。期間與韓秀數次通話。自從雙親相繼回歸天家後，能給我建議和商量的是先生和兒子，但是他們有時也會膩愛我。只有韓秀會給出逆耳忠言，剛聽會刺耳，心會滴血。

她説：｢妳的第一職業是科學家，專心做妳的科研，才是正道，時間寶貴，流失了就流失了，不能逆轉，沒人可以幫妳要回或送妳時間。在此非常時期，妳要把握時間，帶著誠意與尊敬工作，給社會做出貢獻。｣

聽到她如此冷竣嚴厲的話，我驚出一身汗，沉澱心情數日，方轉成滿滿暖意，俗語説：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不敢偷懶散漫，隨即埋首書堆、工作枱、實驗室，當有人透過她要我出面做閑雜義工，她一不做二不休地幫我推掉。果然皇天不負苦心人，我們日夜做出科研成果對眼前難題有益，報告文章剛好適時發表。

五月一日，風和日麗，一上午我立於料理枱前切土司做指尖三明治，内有奶油藍莓醬、花生醬混藍莓醬、奶油肉鬆三種口味，一一插上牙籤，擺進塑膠盒子，爾後梳妝整齊，開車去王會長家會合，轉搭會長車同赴韓府茶叙，她笑眯眯說：｢進門不必脫鞋。｣我們長驅直入餐廳坐定，客人中的原波看了一眼桌上人人買來的餅乾點心，直指我的三明治問：｢這是妳親手做的？｣我點頭。｢哪來的時間啊？｣｢我想做就會有。｣｢哦，我想學？｣｢嗯。｣她吃了好多塊，我在美食專家韓秀盤中放了三種不同口味，搏她一粲。

五月十五日她在｢三民主義大同盟｣大會現身主講：｢國際禮儀｣。我大學時修過一學期｢社交禮儀｣，老師是德國修女，我想探討這和國際禮儀有何不同？她説了很多，像母親般的殷殷叮嚀，循循善誘，譬如下午的派對，女士穿無袖膝下長小洋裝，男士穿襯衫配外套即可，但是晚上的宴會，女士一定要穿及地長禮服，七分袖，手套要過肘，脚穿絲襪及足蹬高跟鞋；男士要戴絲質領結，配絲領子燕尾服和袖扣。若穿旗袍，一定及地，也是七分袖，兩側開叉到膝蓋即可。席開就座後，可以脫下手套進餐，勿越過鄰座聊天。若在家開宴席，絕不可叫客人脫鞋進屋，一方面地滑危險，二方面不雅，脫鞋破壞殆盡整體妝扮。還有要相信科學，思維才會有邏輯性（她喜歡數學），所有衣食住行都要帶著己所不慾勿施於人的誠意與尊敬，宴後要記得寄謝卡。記住，把所有愉快留給客人，所有清理雜務留給自己。

聼衆席的我頻頻點頭，因爲有些話是家父曾説過的，自我記事以降，他一生戴領結，説這樣才是紳士作風；家母雖是中英混血女子，一生穿旗袍，長短皆美，與她深凹眼睛和高挺鼻樑相配諧和。

五月十九日就職大學宣佈我獲頒｢二О二二年資深輻射生物科研獎｣，五月二十五日美國衛生署來函通知我的科研企畫案通過審批并獲科研基金，我喜出望外，只差一點｢范進中舉｣。在此馬拉松似的疫情中，我的努力被肯定，生涯被注入活水，身心靈頓感騰飛，我第一個想到韓秀，衷心嘆服她的苦口婆心和先見之明。

生命裏帶著誠意與尊敬審視健康、工作、看書、寫作、婚姻、兒女、親友、寵物、家具、汽車、房子、社會、國家。心裏必然祥和，這勾起一段記憶，平時周六午後去臺大校友合唱團例行練唱，都是許惠敏陳治煌二位指揮選出的有故事和詩意的合唱曲，前後唱過十一種語言，大夥從不會到朗朗唱出，中間流淌無數時光、奮鬥、不懈、一遍遍的機械練習。一日，團員明珠帶來一大袋剛挖囘的春筍，我興奮選了數根飛車回家，懷著感恩即刻清洗剖殼，留下筍肉切三公分細長條，先生煨出一海碗油燜筍紅燒肉，蘇軾說：｢無肉使人瘦，無竹使人俗｣，吾等這菜不瘦不俗，油燜筍滋味遠勝紅燒肉，捧一缽珍饈，揀選所有鮮美嫩尖給先生，吃得靈魂拍案叫絕，熨平病中蒼白鄉愁，綻放笑顔，好欣慰，我嚐到了「敬重生活」的囘味。

六月四日，合唱團舉行春季敬老演唱會，入場前得先出示疫苗注射卡和當日快篩檢驗結果，方被允許表演兩場，唱了非洲曲｢唱吧｣、英文｢一首搖籃曲｣、法文民謠｢我聼到風車｣、國語鳳飛飛｢歌聲傳奇組曲｣、臺語｢當世界恬靜的時｣、英文｢約瑟夫組曲｣。第一場只有五十人觀衆左右，第二場卻是滿堂紅，贏來如雷掌聲，我特別想念今年一月謝世的優秀團員本秀，性格開朗體貼，以前練唱表演都在她右側，今天戴著她生前親手做的格子領巾，唱著她喜歡的歌，内心充滿敬虔的悼念！我向她的夫婿志堅表達我的哀思，他哽咽地回應。

意外的是我兩天後生病了，自動在家隔離，思緒上天下地亂飛，更多的是思索我實驗室裏的工作，誠意堅信我的同仁可以獨自完成實驗。兩周後回去上班，一切運行如常，地球沒有停轉，證實尊敬他們的能力是對的。

一人祥和帶來家庭祥和，然後社會祥和，接著國家祥和、世界祥和、地球祥和、宇宙祥和，那麽如今處處充斥的戾氣戾語戾行自就銷聲匿跡。

｢誠意與尊敬｣，韓秀語重心長，多麽樸實但意涵深遠，我分秒謹記這個放之四海皆準的座右銘！

（2022年6月26日馬里蘭州；原載於中華日報副刊2022年9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