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經過雨水強力洗滌乾淨後的純淨白雲一層疊上一層鋪平了廣大的空域，一眼望去，潔淨無瑕的雲朵有如棉絮般的蓬鬆柔軟，乍看起來似乎近在咫尺，若非窗戶阻斷了彼此，只怕一伸手便能隨意擷取。

唐可洛挨著窗戶坐定，原本劃位時她的座位是在走道中央，飛機起飛後，因為緊鄰窗戶的位置還一直懸空著，她就擅自作主的換過來坐了。美國飛台灣的班機難得如此空曠。她眼神無聊的順著機翼望出去，那凝聚的朵朵白雲正以平緩的速率向前遊走，幅員遼闊的白色海域她還是頭一次這麼貼近欣賞，幾年前的首航，當時的天空只有一片蔚藍，是個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世界。目光流盼下，那片雪白已漸行漸遠，偶而撥開雲霧，小人國中的精巧屋宇便嶄露頭角，心情的波動頓時加劇。

近在咫尺的故鄉，推升她的記憶，那個她．．．如今安在？她是唐可洛決定重新踏上這塊土地的主要原因。當然，逃避某人的追求也是其中一個因素。心情隨著景物的放大直轉而下，說不是歡喜亦或是感傷，但雙腿虛弱的使不上力卻是事實，腦海中閃動著模糊不清的影像，她瘋狂似的追逐那快速捲動的螢幕卻一無所獲，她越是想辨認清楚，影像越是飄忽不定，於是只好放棄追逐。

她不得不承認她真的很討厭搭乘飛機，腳無法確實踩踏到地面那種不切實際的恐懼感帶給她一種窒息的壓迫感，心跳加速，手心滲出冷汗，雙腿不聽使喚的頻頻顫抖．．．這些全都是坐上飛機的自然反應，所以如非必要她是不會輕易嘗試。甚至以為早已痊癒的頭疼毛病，這會兒也跟著故態復萌。

是因為飛機？還是因為過度密集的白雲？她不知道。她試著閉上眼睛，想著只要看不到外面的景致就不再感到害怕了吧！可是她始終沒想起更換座位是她自己的決定，自找苦吃，指的正是像她這樣的人。

頭，越來越痛，彷彿顱骨裡有許多細微的蟲子在啃咬吸食她的腦漿，劇烈的頭疼讓她再次決定更換位置，她搖搖晃晃的站定起來，不斷顫慄的腿卻無法帶她到任何地方，她連一步都動不了。她的起身擋住了通道，一名拄著拐杖的婦人停在她面前，正在等她讓路通過。

「對不起！」

她抬頭朝婦人飛快望了一眼，大約五十七、八歲年紀，　一頭彷彿戴上帽子似的工整而復古短髮，皮膚依然白晰透亮，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些許軌跡，似乎是另一種形式的裝飾似的。五官則過於繽紛亮眼，令人不敢逼視。她身上穿著一套清爽穩重的藍色套裝，更加烘托出她大方高雅的氣質，讓人一眼就不由自主對她產生好感。

「小姐，妳不要緊吧！妳的氣色看起來不大好，要不要塗點綠油精之類的？會比較舒服喔！」那婦人熱心的攙扶她搖搖欲墜的身體，未及顧慮自己行動方便的身軀，卻是一心一意關心著面前這名女孩，可真是一位容貌婉麗的清秀佳人。

弱不禁風的修長睫毛下鑲嵌著一對宛如寶石般的星眸，璀燦晶亮之上附著一片水霧，有種虛無縹緲的空靈之氣。鼻樑筆直的挺著，予人一種執著而不輕易妥協似的錯覺。唇瓣柔軟的有如果凍般，散發出一股自然的透明光澤。單薄的骨架上包覆著一層柔嫩亮白的肌膚，身材纖細的讓人連眼光都不免小心翼翼起來。好一個柔美的女孩，幾乎是令人一眼就忍不住喜歡上她的一切。

「我不要緊，我只是有點害怕坐上飛機而已！」迎上婦人盈滿關切的目光，唐可洛的眼神依然淡然，彷彿承接關懷的並非她本人，而是別的甚麼人似的。

「我以前也會這樣。妳要不要換到中間座位去坐？遠離窗戶看不見外頭的景致應該就會舒服一點了。」婦人投給她一個親切溫暖的笑容，那是讓人感覺非常舒服的微笑，像和暖的風吹過心的表層似的，非但令人神清氣爽，也感到心曠神怡。

「謝謝妳！我正打算這麼做。」她飛快的點了點頭，朝機尾的方向望去，一整排坐位只有幾個實體而已，選擇性繁多。

「要是妳不介意的話，我旁邊的座位也還是空的，要不要過去和我一塊兒坐？彼此坐在一起要互相照應也會方便多了。」那婦人臉上露出春陽一般的和暖笑容，任誰被這暖流照拂必如冬雪初融，唯獨對她卻毫無作用，那樣的溫暖似乎還不足以溶化她的心，她冷淡有禮的拒絕她的好意。

「謝謝妳的好意，不過我想自己坐。」她輕輕拂開婦人攙扶的手旋即逕行走開，選定中間靠走道的位置坐定。

婦人不以為意的露出淡淡的笑容，慢慢拄著拐杖走回自己的座位，剛坐落下來，小手已讓丈夫緊緊握住。

「英，怎麼了去那麼久？」杜柏毅略感奇怪的開口，仍然一臉溫柔。

「我剛剛在前面碰見一位女孩，我看她臉色蒼白好像不大舒服的樣子，想邀她過來坐在身邊好就近照顧她，不過她不肯接受。」吳鳳英擔憂的眼神頻頻往唐可洛的方向張望，似乎還不覺得相當不放心。

「英，妳已經表示過好意了，既然人家並不領情，妳又何必自尋煩惱？或許那女孩根本一點事都沒有呢？妳的煩惱豈不是莫名其妙？」

杜柏毅深情款款的凝視愛妻，他的妻子是一個擁有古代俠義心腸的女子，熱心助人兼具古道熱腸，是唯一一個不受現實毒害的現代奇女子。倘若世人都像她一樣，那麼這個世界無疑便如桃花源一般，可惜似她這樣的女人反而不能見容於功利主義的社會中，雖不見得受到他人排擠，但總與旁人格格不入，這些年來若非他的照看，她早已不知淪為何等模樣。不過，他欣賞的也正是她直爽樸實的性情。

「毅，你就是這樣，永遠都顧自己不顧別人。我不是早跟你說過，別人有困難的時候我們一定要盡力而為，雖然不一定能幫上甚麼忙，但總比見死不救來的好，不是嗎？」吳鳳英揪著眼睛看他，然後有點無可奈何的搖搖頭，對這個丈夫她是一點辦法都沒。

「是！是！是！我親愛的老婆大人，妳說甚麼都對。」她對他沒折，其實他也一樣。夫妻之間在一起不會沒道理，這道理和一物剋一物一樣。

吳鳳英露出滿意的笑容，不放心的又往那女孩的方向看去，看得見她糾結而痛苦的臉色，她不禁再度起身離座。

「毅，那女孩看起來好像很不舒服似的，實在讓人無法放心，我現在過去照顧她，你累了就先睡一會兒吧！」

杜柏毅自知勸阻無效，也就放棄制止了，而對於她的提議則完全不接受，索性尾隨妻子的腳步一同前往。

「小姐，妳不要緊吧？」吳鳳英俯身審視她的臉，她臉上的蒼白似乎不知不覺中又加深加重了。

「妳．．．」唐可洛再度抬起頭來迎上來人。又是她！那個氣質優雅的婦人。她閉了一下眼睛說：「我頭疼．．．．」

飛機離地面愈來愈近了，窗外印出來的清晰景物隨著距離的縮短而逐漸放大，她的心就隨著那愛麗絲夢遊仙境被膨脹數倍的景觀糾扯著，而且頭疼欲裂。

「妳要不要往後躺一下比較舒服？」吳鳳英幫她把椅子放倒下來，扶著她躺進座椅短短的毛絨裡，一面輕輕觸摸她冰冷透涼的額頭，一面對杜柏毅交待：「毅，這位小姐的身體好像有點冰冷，麻煩你去向空中小姐多要一條薄被來。」

「我知道了。」杜柏毅接到妻子指令後立刻著手辦理。

「妳覺得怎麼樣了？」吳鳳英關心的問。

「好多了，謝謝妳。」這回她終於露出一抹難得的感激。

杜柏毅把向空中小姐要來的紫色薄被交給妻子鳳英，在一旁靜觀妻子為那名陌生的女孩細心的覆上被褥，將她細致的頸部收納在被子裡，蓋好後仍然全神灌注的關注女孩的情況。

「妳安心的閉上眼睛休息吧！我會一直陪在妳身邊。」

這麼年輕漂亮的女孩獨自出門在外太過於危險，她得多看著點才行。女孩的年紀看起來似乎比兒子還小了幾歲，她這一生只有子楓這麼一個兒子，聽說女兒非常的貼心，但是她一直都沒有機會感受，要是能有一個這麼漂亮的女兒在身邊那該有多好啊！她望著女孩濃密修長的睫毛覆蓋下來後，開始一個人胡思亂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