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您在何方？

獻給我摯愛的母親一董桂生老師

    凌晨四點，突然接到哥哥從海峽彼岸打來的電話，他哽咽的聲音讓我的心都揪到一塊兒，『媽走了！. . . . . . 』我無法置信，前幾天才和哥哥通過電話，本打算就在三、四月間回去探望她老人家的。記得當時哥哥還說媽一切都好，叫我不必擔心。想不到她竟然在吃午餐的當中無聲無息的走了！讓我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尤其是我，已一年多沒去看她了，心中的內疚、懊惱啃噬著我，讓我一夜無眠，腦海裡全是母親的影像，她的音容笑貌以及她堅忍不拔的一生。

    母親是位偉大的女性，她的一生都在無怨無悔的付出，等到兒女有能力回餽她時，她卻得了老人痴獃症，進入了一個封閉而無力的世界，我們進不去，她也出不來！

    民國初年母親出生於保定府的書香門第，外祖父是中學校長，他思想開明、先進，沒有重男輕女的觀念，因此母親能夠接受完整的教育。在那個時代，一個女性能夠唸完大學，簡直是鳳毛麟角，更何況母親還唸得非常出色。她不但滿腹經綸才華橫溢，而且文筆口才俱佳。她經歷了五四學潮、北伐、抗日、十萬青年十萬軍的歷史性時刻，和一群有志一同的愛國青年在大街小巷發傳單、寫海報，對自己的祖國充滿了熱情與期待。每當母親提起那段往事總是眼光炯炯，神釆飛揚。母親文思敏捷，下筆如神，不論是文以載道的論文或是抒情散文，都有其獨特的風格。母親尤其喜愛寫新詩。她的文章瀟灑磊落、氣勢磅礡頗有大將之風，用女中豪傑形容母親再恰當不過了。

    父母的結合只能用個『緣』字來解釋，因為除此之外，兩人毫無交集。母親的嚴謹、矜持和父親的豪放不拘乃兩種完全不同的典型。但是在兵荒馬亂的年代，父親的正直、善良是吸引母親最大的理由。然而父親重視友情勝過家庭。父親對家庭的責任遠遠不及對朋友的義氣，所賺的錢全成了朋友的借條。因此我們一家的生活擔子完全落在母親的雙肩，父母之間的歧見，一直到父親中風倒下，才算告一段落。

    父親中風之後，母親毅然地辭去了臺北的工作，應聘來到基隆近郊一所中學開始了教書生涯。母親初到這所學校的時候，真是備受考驗！校長將一班調皮搗蛋的大男孩交給了她，想不到日後和母親感情最深，一直保持聯絡的很多都是那時期教過的學生。在這批調皮的學生中，母親發現了好些感情豐富文筆流暢，資質優秀的璞玉。每當她看到一篇好文章時，就會興奮的把我叫去，唸給我聽。相對的，這些孩子們受到母親的鼓舞，恢復了失去的自信心，重拾書本，準備繼續升學。母親的教學被肯定之後，資優班向學校要求母親能去教他們，但是母親唯一的條件，就是還要繼續教原先這班學生。母親教的是國文，她上課時卻很少帶書本，信手拈來全是一個個的典故。被她教過的學生曾說，上董老師的課真是享受，她好像有說不完的故事，而且記憶力驚人，詩、詞、歌、賦全能朗朗上口。經由她的描繪，古代的文人雅士全都栩栩如生的活過來了！母親像是經驗老到的導遊，帶著學生們穿越過時光隧道，遨遊在歷史的長河與古典的文化中。她非常尊崇儒家思想，並身體力行，將理論生活化，將理想現實化。

    父親臥病十三年，這期間母親內外兼顧，任勞任怨的照顧他，撫養我們，從未有過一絲抱怨，也從未掉過一滴眼淚。當哥哥考上私立教會大學時，龐大的學費，壓得母親喘不過氣來，父親的知交如即時雨般的送來學費時，卻被母親婉轉拒絕，母親寧可向學校貨款，由薪水中扣除，也不願哥哥日後抬不起頭。母親面對生活的態度，是那麼的勇敢、果決。我們佩服她，崇拜她。

    母親就如一棵巨樹，在她的蔽蔭下，我什麼都不怕，只要有她在，我就安心。等我長大以後，才發覺母親身高不過五尺，體重不足九十磅，是那麼的嬌小，可也就是這個不足一握的身軀，產生出無法估計的能量，在她的光和熱之下，我們一家平平安安的成長茁壯。

    九Ｏ年底母親被確定罹患了老人痴獃症，這是一種極其殘酷的病症，它剝奪了一個人最珍貴的自信與自尊。『失憶』是最大的徵兆。當我匆匆的由美國趕回臺灣，看到母親如孩子般無助的眼神時，我心如刀割，她忽而清醒，忽而迷糊。我決定帶母親回美國親自照顧，因為這是唯一也是最後一次我能為母親做的事。三年後，哥哥安排了最適合母親長期療養的環境–青島，他也將事業重心移往北京、青島，如此一來即可隨侍左右。哥哥侍母至孝，八年來，他獨自承擔起奉養母親的責任，從不要求我分擔任何事，只希望我能每年回來看看母親。

    而我去年連這點都沒做到，造成了一生無法彌補的遺憾！

    自小我就像母親的影子，她走到那兒，我就跟到那兒。她在那兒教書，我就考到那兒。母親對我如師如友，我們之間無話不談，我常常愛跟朋友炫耀自己有個終生的知己，那就是我最親愛的母親。

    一襲藏青色的旗袍，如歌的嗓音，赤子般的笑容，快速的步伐，挺直的脊樑，守時、守信，貧賤不移、威武不屈的堅強意志，是母親留在我心中永恆的記憶！

寫於二ＯＯ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