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年前檢查出胃裡有腫瘤，這突來的壞消息，實著慌了一向歡樂的我們。其實她的身體一直很好，除了生孩子外，這輩子大概也沒有住過院，每每天冷時，我們都穿毛襪了，她還是一件薄長袖，從來沒想過這樣的身體裡會有癌細胞。雖然媽媽對於檢驗結果大吃ㄧ驚，但是她天性逆來順受，加上拗不過我們姐妹的哀求，所以就同意了手術治療。為了讓媽媽放鬆心情，我們想盡辦法預約單人病房，用出國的行李箱整理衣物，帶了愛吃的水果、零食、泡麵，像極了要去渡假。直到護士小姐仔細描述隔天開刀後會遇到的疼痛及必要時可能會送加護病房等細節，突然之間，我們才意識到這是一個生死交關的時刻。

第二天清早，媽媽突然收起平日和我慣有的嘻鬧態度，嚴肅地交待起「後事」，包括房契、地契、印章、存款簿、保險等存放的位置，這是前一天來醫院壓根沒認真想過的。她說她沒欠錢，不用辦喪事，身體器官捐一捐，骨灰灑一灑… 媽媽說的認真，我無心聽，心裡猛回嘴:「 好簡單的後事，厚…你還早啦，給我好好活著…」雖然我心裡隱約覺得不安，卻寧願相信google說的 -- 如果沒有擴散，應該是割掉胃部就好。

手術從早上10:30開始進行，我對著等候區的電視牆發呆，上頭一堆名子「XXX，手術中」，包含我的母親。這裡擠滿面帶憂容的家屬，個個都為受苦的家人不安，等待的氣氛令人窒息。直到下午4 :00，手術室的門才終於打開，媽媽的主治醫生喊尋家屬，我緊急跑上前，原來他手中的毛巾裡正裹著媽媽的殘胃。他對我指著病變的區塊說:「依腫瘤厚實的程度及確定的淋巴結轉移，應該已經是末期，但還需要化驗才能證明 !」我嗚上嘴，心跳加速，腦筋一片空白…面對家人電話頻頻詢問，我心亂如麻，到底什麼才是標準答案 ? 末期的意思是會死嗎 ? 媽媽那麼年輕，平常身體也很好，怎麼會說癌就是最後一期?怎麼會開了刀就突然被迫要在六個月內面對死亡?

一直到了晚上八點，媽媽才被推出恢復室。就這樣，一個半裸又無力的身軀攤在病床上，身上插了鼻胃管、胃管、尿管和點滴，一對曾經哺育過我們姐妹的乳頭已經枯萎，長長的傷口從胸口劃至肚臍，移動病床的任何一丁點晃動，都令她痛不欲生，好似就要把她的五臟六腑震碎，我自問這個被開腸剖肚的肚皮下真的曾經懷過我們嗎 ?怎現在全失去了靈魂 ? 我們本來就是一對長得神似的母女，看著她慘白的臉，我好像看到鏡子的自己，一個正在死去的自己。真的無法想像前兩天準備住院的她還對我使了個狡結的眼神，偷偷塞了一盒樸克牌在我背包裡，嘻嘻哈哈的模樣和現在判若兩人。

半夢半醒的夢靨持續了一整晚，麻藥退卻的過程讓媽媽吃足苦頭，為了不讓肺部感染，醫師交代要幫她拍背吐痰，我邊拍邊看著她痛苦的神情，一定是內臟翻滾血液亂竄才讓堅強的母親苦苦掙扎，她冰冷的雙手無意識地在空中揮舞，嘴中微弱的唸著 :「我不要活了…求…求…求佛祖，我看到佛祖…。」陪著我在醫院的五姨，流著淚雙手合十對著窗口，頻頻向神明磕頭求救，但是黑鴉鴉的天空我卻什麼都看不見…驚恐間我突然變成了六神無主的媽媽，而躺在床上的母親正是當年全身燒燙傷的我，我義無反顧希望能為我的小孩代勞受難，卻苦無良方…一下子是我…一下子是媽媽…我慌了，我亂了…我是年輕的媽媽，她是58歲的我…是媽媽昏迷不清…還是我身心俱疲…我不知道了….整晚受盡折磨的母親翻來覆去，我站在床邊手足無措，我不知道要怎樣幫忙才會不痛，我不知道怎樣幫忙才能咳出藏在喉嚨深處的濃痰,是她的也是我的……

2009/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