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死巷我不知道走過千萬次，從黑黑的巷尾到亮亮的巷口，也就是一路從我老家到最有錢的大摳歐巴桑家、到專喝酒鬧事的阿鶴家、到流鼻涕的黑皮阿嘉家、到外省王當鋪……過了ㄠ如家就會看到天主堂。我總在巷口癡癡望著對街的十字架，表面上狀似祈求聖母瑪利亞能拯救我脫離貧民窟，實際上是渴望教堂隔壁修車廠裡的小伙子載我去兜風。

當時，每一戶的大小小孩總穿梭在巷子裡玩跳格子、跳高、捉迷藏、打棒球……尤其寒暑假一到，鬧起來可是無法無天，大摳歐巴桑的血壓總要被逼的飆升破表，她受不了的時候會扶著她的肥肚勉強從她的寶座起身，然後滿頭大汗對我們嘶吼，但就是沒人鳥她，除非「肖ㄟ」出現。

「肖ㄟ」住在巷底前的分叉彎路口，聽說以前不是瘋子，老公跟剃頭婆跑了才變這樣。她好像都沒洗頭，身體很臭，會揍小孩，所以我們這一群猴囝仔常被她追的一哄而散，只能邊回頭罵她「肖ㄟ」。想起我的童年，不能少了和「肖ㄟ」追逐的橋段，尤其有一回她扯住我的頭髮不放，痛得我回頭咬她，後來我媽為了讓我釋懷，不停安慰我是因為「肖ㄟ」忌妒我漂亮，還交代我以後離她遠一點。

我在巷子尾出生，一直住到13歲，我爸媽拚了命終於把我們一家子搬出黑黑的巷底，離開那天，我們四姊妹們坐上一台借來的鐵牛，前面還蹲著一對雞仔。駛出亮亮的巷口時，「肖ㄟ」追著車子要打我，我看著她越變越小，天主堂也是，居然有點傷感。

都多少年了，我幾乎沒有回來過，我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突然把車子停在巷口，更不知道為什麼心情有點激動，我無來由地下車想拾回一點童年的蛛絲馬跡，只是當年長長的巷子現在看起來好短，大摳歐巴桑家的高牆變矮了，外省仔王家的當鋪招牌也不見了，整條巷子靜悄悄，連一隻猴囝仔也沒有出來玩，感覺到了一個完全被城市遺棄的地方。我的高跟鞋聲在這裡聽來格外刺耳，每戶人家前至少都有一雙陌生的眼睛注視著我這個外地人，讓我大氣也不敢喘，原來我早已徹徹底底和這裡毫無關係。

我失望地轉身準備離開，分岔彎的路口竟出現了「肖ㄟ」的身影，她頭髮一樣沒洗，但很明顯的已從黑髮球變成白髮球，她銳利的眼神盯住我，然後無預警地追上來，跟以前一模一樣。我下意識往巷口跑，高跟鞋敲得又快又急，我清楚地聽見她跟在後頭好大聲罵我「肖ㄟ」……我笑了，邊跑邊笑，居然…居然…居然她記得我，「肖ㄟ」不但是整條巷子唯一認得我的人，還反過來罵我「肖ㄟ」。剎那間，我童年的玩伴們都回來了，我們踢球，玩跳房子、丟沙包、踢毽子、跑給「肖ㄟ」追……我閉上眼睛，我知道只要再等一下，我死去的娘就會叫我回家吃飯……只要再等一下……她就會……叫我不要理「肖ㄟ」!

2015/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