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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虎額、豹眼、豺顎、狼脣，再加上青面撩牙，就是一張道地的鬼臉，隱約浮現於邪毒惡狠的面孔之後。 

      從不諱言自己是草莽，然烽火連天、狼煙四起中，也歷練出一套別出心裁的觀人術。 

      凡具嚴厲約束力及暴力傾向的狹小空間，鬥爭衝突愈甚則人獸不分，是以監獄、集中營、輪船被喻為「百獸園」。當刀光劍影層出不窮，優勝劣敗在兵荒馬亂中反覆進行，雞牛馬羊不是脫胎換骨就是淘汰出局，最後能生存於海上的陸地動物只剩七種，虎豹豺狼獅象蛇。 

      虎──身強力壯或權高位重之輩，行事足可明目張膽、為所欲為，善採正面攻擊、直接挑釁，行動前往往皺起眉頭，可明顯看出三橫一豎的王字標記：而水手長無疑是隻老虎了。 

      水手長何文泰原是天津幫鼎鼎大名的老船員，算得上特立獨行。白色恐怖時代細胞密佈，橫行硬闖的早被殺光了，船員以循規蹈矩的居多。他在船長苛扣薪資的抗爭中被革職，竟拾著汽油桶去燒船長住宅，綠島深造了六年才復出。 

      傳說事關室多次調查他的行止，答案都是沉默寡言，腰繫水手刀，成天叨著三五菸不問世事，頗有一副逍遙獨立架式。瞧他在船頭工作不慌不忙，指揮若定，事實上天塌下來也嚇不倒他了，尤其沉穩內斂得絲毫霸氣不露，若非大名素有所聞，否則真把他當老漢看待了！ 

      但願他已蛻變為具王者風範的獅子，否則水手長是大副倚重的左右手，若真交惡起來，不知是禍是福？ 

      豹──體型較小或無法掌握實權的幕僚幹部，雖採正面攻擊，但必須在速度上取勝，是以弓身凝腰，聚勁一擊。不中即退，行事謀定而後動，壓力易集中於眼部形成豹眼。 

      舵工小魏則是隻行動敏捷的豹子無疑。開航部署中，啟動絞車、帶拖纜、解繫纜、起錨、收錨一連串流程，他的眼睛總是盯著下次發生事件的前面，移身補位迅速無比，空檔時凝身不動，一點力氣也不肯浪費，兩眼犀利炯然，動靜自如，活脫脫是自己早年的影子。 

      固定船頭屬具，水手長瞧出我眼光有異：「對了，小魏也住在內湖，以後到基隆你們可以同一部車回家了。」 

      「嗯。」直覺告訴找他是眷村子弟：「干城的周立德、還有綽號番臉的李邦華，你認識吧？」 

      這等於是盤底，卻瞧不出他臉上有任何訝異或防備表情，頗為爽朗的說：「聽說過，但沒見過面，國貿、干城和清白還隔著一大段路，平常不太來往。」 

      「你們年紀差不多，應該在學校見過吧？」 

      「沒有。」仍是一臉爽朗，卻抿著嘴有些不以為然之意：「我是讀高中方搬到內湖的。」 

      我不相信他的話，也搞不清他在隱瞞什麼？ 

      船笛聲中海輪駛離高雄港防波堤，浪花微濺船頭。遙望錨泊區灰濛的船影，迎著海風，細思中頓然明白，那一絲不以為然之臉色是心底的不屑，他根本不把周立德、李邦華看在眼裏，雖然不悅，但爽朗的表情竟能掩飾得天衣無縫，這就難能可貴了。 

      動物學中說過一句話，貓科動物無論體形大小，都是技高一籌的殺手。看來小魏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低著頭走回船舷，舵工們正忙著收絞舷梯，狄立新正俯身收著絃繩，即使站在樓梯上，也能瞧見他明顯凸起的下顎，一副豺相畢露無遺。 

      豺──體小力差，佣心法正面抗爭搏擊，記恨在心則咬牙切齒，下顎顯得凸出有力，行動多採步步為營之策，不貿然躁進，經當叫囂吹噓、咆哮低嚎以增氣勢。 

      狄立新是六年前樂雲的同事，長髮凌亂，外貌邋遢，一副不修邊幅的鳥樣，善於和人比爛比嫖，經常赤身裸體進出公共浴室，人屌不甩，『雞子狄』的外號不經而走。 

      在船上誰也不願多惹事端，對酒鬼無理取鬧更是避之不及，深恐惹上無妄之災。他則覷準這一點借酒裝瘋，鬧得雞犬不寧，酒醒卻裝著什麼都不記得。船長大副若不干涉，遲早惹禍上身。豺狼也能懾住老虎，船隊不少大副被他半夜叫起來上廁所聊天，甚至嚇得睡不著覺。 

      真是以牙還牙。當年小傅的住艙曾死過肝癌船員，睡夢中總覺得有輕巧走動或翻書的聲音，平日雖相安無事，心裏卻毛毛的。好死不死雞子狄晚上找不著酒，摸進住艙偷開冰箱，驚醒小傅跳起來一頓狠打，等明白揍的是人更無所懼，不撒手的多加了兩腳，事後也來個不認帳。從此樂得清靜，晚上沒人敢摸進他的住艙了。 

      狼──善於偽裝用計，包藏禍心，落井下石，告密賣友，平素雖不動聲色，然奸計百出，嘴角總會露出一絲隱約的笑意，是最難防範的動物。腦海中想起昨晚叉腰帶笑的木匠，駕駛部算是四獸俱全了。 

      虎額、豹眼、射顎、狼脣，再加上青面撩牙，就是一張道地的鬼臉。欲哭鬧鬼叫，揚眉劍出硝。何以自己如此歹命，老是被送到鬼聲揪揪的船上受輪迴之苦。 

      機艙部正在船尾搬運物料配件，我竟發現一隻罕有的草食動物。鋼瓶、乙炔瓶、汽缸軸套、化學箱劑，成堆成箱的重物，全落到身高一九五公分的機匠侯寶勇身上，但見他不疾不徐，按著自己的節奏搬運，毫無急躁不耐之色，彷彿將工作當成優閒的反芻進食。 

      象──體型碩大溫和，穩定性高，不在乎其牠動物騷擾性攻擊，但惹急了會一鼻子將對方捲進海裏，是以無人敢輕攫其鋒。很可惜，他不是甲板的屬員。 

      整理好艙單送往船長室，走廊外就瀰漫濃烈的中藥氣息，室內一片氤氳，船長在瓶瓶罐罐中忙得不可開交：「歡迎，我看過你的海員手冊，資歷填滿了大半本，真不愧是代打王，身經百戰，我幹到船長也不過六艘船而已。」 

      「時同命不同，何況時不同命更不同。」我苦笑說。 

      「都怪總船長私心太重。不過，苦盡甘來，再兩年你也能考船長了。來嚐一嚐我煮的加味八珍湯。」 

      船長何玉泉，罹患大腸癌開刀而岸療四年，從此對治癌偏方、抗癌草藥、營養食品瞭若指掌，公司亦不敢把重型船舶交給他操縱，處於半退休狀態，與總船長交惡。 

      回到「大檯」，輪機長正翹著二郎腿看錄影帶，從開航忙得人仰馬翻起，就像石膏像般在沙發上沒移動過，X帶讀得眼花撩亂，好一會兒才察覺我在身旁，解嘲的說：「像我們這等身價，縱然有外遇，庸脂俗粉是看不上了，少說也要堂娜、林以眞之流的角色，大副，你說對不對？」 

      「抱歉，對明星的艷聞我是啥米也莫栽央。」 

      很好，難怪船上烏煙癢氣。兩大巨頭不是奮力求生自顧不暇，就是飽暖思淫慾，可想像到狼煙四起時的狀況。 

      鑑定工作告一段落，接班時刻冬雲正駛出鵝鑾鼻外海，廣瀚的太平洋迎面而來，依然是一望無際的灰，夾著呼嘯勁風與升騰的湧浪，舉目所見，盡是飛飄怒綻的白色浪花。 

      這幾年我已經將灰沉色調視為正常。高聳翻騰的湧濤是暴怒表徵，烏雲密佈的海天是陰鬱，冰寒狂風怒吼的海天是鬼域絕境，不見天日的昏濛海面是頹沉淒愴…… 

      生命中歷盡豺狼虎豹與獅象蛇的抗爭，反覆不斷的挫折中，年少心中的憧憬、美麗、善良、勇敢亦蕩然無存，水平線後的海天依然是陰霾灰沉，生命依然在無望中掙扎而且乏善可陳，我已頹廢，壯志消磨殆盡。或許，這些形容詞根本就是荒謬不存在的。 

      藍天碧海縱然賞心悅目，但是不長久，甚至曇花一現。長期於冰寒高緯區，心已暗沉、低喪，但也愈來愈適應灰色海域與灰色生活，這才是自己人生的寫照。 

      偶回首，太武山脈深紫輪廓正逐漸黯遠，溶於陰霾的灰色茫然天際。 

      北上航程中，船艦隨湧浪起伏仰落，船體晃震抖搖，浪花激騰高飛，灑越前桅直飛至二、三層艙甲板。 

      明顯感覺出，前方烏雲正緩慢壓低，隨天色暗沉，它終將吞噬灰色水平線，讓驟雨濃霧遮住視線。 

      彷彿一個黑暗旅程將開始，一絲不祥的預兆在心中升起，多年來沉積於倦怠壓力中，我所等待的毀滅來臨了？ 

      暗問天地、四方英靈，依然是毫無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