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攝影／程如晞 

住院以來碰到5位鄰床病友，個個病因都不同，也個個有故事。

最近這位80歲的老太太，是我的第五位「室友」。她先生五年前過世後，她一直獨居生活，沒請看護或幫傭，唯一的獨子娶妻後，因太太不喜歡人際互動，所以很少回家。父親過世後，更連過年都不回來陪母親了。

老太太在國中時，阿媽洗臉時突然高血壓當場倒地過世。她叫媽媽快來看，媽媽也因受不了而一病不起，兩天後也高血壓跟著走了。

才國中的她，突然遭逢這樣的變故，對於人生的無常，家裡同時有兩個至親出殯，居然不是懷憂喪志，而是以更積極樂觀的心態去迎戰她的人生。

身為長女，上有哥哥，下有弟妹，親戚怕她父親無法在悲痛中，帶大四個孩子，力勸他父親趕快再娶。父親以民主開放投票，問四個孩子，贊成或反對？哥哥和她投了反對票，但弟妹軟弱，表示可接受，於是3：2票。父親經人介紹，娶了後母，另又生了三個孩子。

後母來後，並沒有照顧他們， 她得學著煮飯，大家才不會餓肚子......。

這是我一搬到這個病房，老太太就急於跟我分享的親身故事。

我自然而然對她起了悲憫之心，她說她每天都在唸經，還有閉目做「大健康力」。在家晚上9：00就睡，清晨4：00起來唸經，迴向諸親友。她過得很好，很忙很充實，從不看電視，電視好吵。前一個病友和外傭好吵，他們一出院後，她就向天公伯祈求，換一個好鄰居來。我一來，她看著我覺得天公伯許諾了她的祈求。所以我只好乖乖配合她，不看電視，9：30早早準備就寢，其實也非壞事。

她因重視養生，早已改為吃素，她有老公遺產，沒有經濟壓力，她只在里仁和主婦聯盟買菜。八十歲還擁有可以大嚼堅果的好牙，以及硬朗的身體和平穩的血壓，數值比我的還漂亮。她可以一個人獨居公寓四樓，無人陪伴，不請看護，只有請人來打掃，一週一次。她說她的體力好到可以輕鬆上下樓梯，用跑的都可以。

她對自己的養生做法，非常引以為豪，一直要教我怎麼做大健康力，怎麼吃才對？怎麼自己按摩...。我婉謝她，我一再婉謝她，她一直叫我要聽她的話，我跟她說每個人都有自己過日子的習慣，我不需要她教我。

她遺憾地說，全家人（包括她兒子）都不聽她的勸，所以身體都不好，都陸續得了癌症，只有她最好。

可惜就這麼一個意外，想坐椅子沒估算準位置，跌坐在地上，傷了脊椎三節。她先做了骨水泥灌漿手術，隨後又感染發炎住進這個病房。醫生直接告訴她，要住院四到六週，等待切片後，用更精準的抗生素治療。若沒有發炎指數降低，不痛了，再次作灌漿手術就可出院。

她因獨居慣了，所以住院也堅持不請看護。但她的脊椎痛得讓她只要一動就唉唉叫，一直自言自語，怎麼這麼痛？我都請里仁的師兄姐妹們，幫我助唸迴向，怎麼都不會好？天公伯有答應我幾點過後，就會比較不痛了，為什麼還這麼痛？整天絮絮叨叨.....

然後護士若跟她說幾點會來打針，幾點會發藥。只要時間到了，她就一直問一直唸，時間到了，怎麼還沒來？小姐小姐（叫我），怎麼護士還不來？

當送餐人員送了我的餐，還在出去拿她的餐時，她會急著問，我的呢？我的怎麼還沒送？

24小時，我在她旁邊，隔著一條窗簾，聽她喃喃自語，或向我繼續傾吐她的故事。老公五年前過世如何如何？兒子怎樣怎樣？娶的太太身體不好，她怎麼勸都不聽......

有時我覺得好厭煩，尤其她上厠所從不關門，大便中還要跟你聊天，或自言自語報戰況，大出來了，哇，好多好多！就說要吃紫蘇梅，很有效，會幫助排便順利，如晞你也要吃。

我耐著性子，壓抑著快爆開的疲勞轟炸。

對於沒辦法再好好跟一位可憐的老太太說話，心生愧疚。

直到我聽到每天只來陪兩小時的兒子也不耐煩的回話，叫她閉嘴不要鬧了。你住在醫院，不靠治療，靠天公伯？一直在腦補什麼啊？我才覺得自己不是太過份。

她兒子通常自顧自地打著手遊，等她吃晚餐，等她洗澡後，幫她穿衣服，幫她洗褲襪，然後趕著回家，照顧自己身體也不太好的老婆。

切片那天醫生通知她兒子早上八點前要到，他到時抱怨為了怕塞車，很早就得起床，早餐都沒吃，等切片完他就要走了，晚上不可能再來陪她吃飯。

切片前一晚，老太太需禁食禁喝水，切片後，得臥床幾小時。醫生建議若兒子不能留下來陪他，要幫她請看護，他們都充耳不聞。

他們明明有錢，卻不請看護，如今護士們已找到怎麽應對她煩人的方式，只剩我心軟地還在天人交戰，能把她當作空氣人嗎？

老太太有一大筆先生的遺產，兒子也有一半，只是她為了將來會扣到千萬的遺產稅，她長期打算，每個月叫她兒子去提領現金30萬出來放到自己戶頭。

他可以讓八十歲的母親一個人住院，上廁所要叫實習護士幫她脫褲子，實習護士還硬得下心說：阿姨，你可以自己脫。

她大便洗澡從不關門，好幾次醫生來了，不説什麼，很快風也似地走了。我的朋友，一男一女都看過她光著下半身。她說她老太婆，不怕人家看，但朋友很尷尬。

那天下午，我好不容易，滿足地從熟睡午覺中醒來。一醒來，面對的就是老太太一陣連珠砲的問話。怎麼切片後，還是那麼痛？我好渴，我還要躺多久，我的午餐有送來嗎？

我情緒失控地跟她說：

「我也是病人，我也在養病，你有什麼事，你要在你兒子在時問你兒子，或問醫生和護士，不是我！」

「你在兒子面前從來沒有叫苦連天，為何他一走，你就喊痛？！」

「我自己獨居很久了，很不習慣旁邊有個人一直碎唸一直喊痛。

所有你的痛苦，

只有我一個人在承受，你知道嗎？」

突然悲從中來，我站在她面前崩潰大哭！

我並不想對她沒禮貌，但為什麼？

她兒子可以放心得下，讓她一個人躺在醫院，而我卻要在這裡，回應她的各種問題，還覺得我不能心平氣和回話，很對不起她？

本以為我不用人陪，可以一個人住院一個月，很厲害。看著八十歲的老太太，也能獨自住院，我還能驕傲嗎？

但逞強的她，隨時都可能惹禍，不但造成護士的壓力，更讓一旁行動不便的我，好像成了她的隨身陪病者。

本來覺得，轉換4間病床，終於來到一個視野超完美的角落，可以靜心療傷。卻遇到這麼一位想尊敬卻又無法苟同的老太太，情緒不斷在崩潰的邊緣煎熬著.....。

再怎麼樂觀，我都調適不過來她對我的情緒勒索。我曾心軟地陪她聊天，卻又不得不狠心地告訴她，如果你兒子不能陪你，你應該請個看護的。我覺得他很不孝順，他怎麼可以理直氣壯把你一個人丟在醫院？他一直說沒關係，我早看開了，不要計較。

可憐的是我，看不開，我陪他講話，講到我聲音都沙啞了，我講他什麼，如：對護士晚一點才來，要有耐性，不要苛責他們，但她明天依然再犯。

她在每個來探望我的朋友的聊天中，拉長耳朵聽我們在講什麼，有時忍不住就插嘴問問題兼抒發己見，弄得我們不得不離開病房，才能自由談心。

住院一個多月來，除了骨折清創手術之痛，我所遇到的情緒折磨，還真是沒有停過。老天到底還要出多少功課給我？我時喜時悲，常常從感覺非常美好的一刻，瞬間忽然被打落谷底。

回首這段期間，再多的喜樂，也無法撫平一點一滴受著折磨的內心傷痕。

有沒有一種病，叫創傷症侯群？

除了骨髓炎，我似乎還得了另一種，一樣難纏的病。

續：杏林春不暖 再堅強的人也淚崩》骨折後細菌感染 住院五週後細說從頭 幸虧諸多好友的探訪帶我走出憂鬱重拾笑容

  程如晞 CC聚樂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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