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學院（深夜講堂 24）
◎沈政男

大三下的暑假（1990 年 7、8月），我和紫韻陷入熱戀，我們每天坐公車到台北市區以及近郊的風景名勝遊玩，一陣子以後幾乎玩遍了大小景點，便覺得有些煩膩。紫韻很不耐曬的，待在陽光下一久，白皙的皮膚就會泛紅，厲害的時候隔天還會脫皮發癢，出門都須擦防曬油、撐陽傘，但即使如此，我還是很擔心她會曬傷。於是我們逐漸減少外出奔波的時間，改到圖書館看書。

我們不在醫學院圖書館念書，太無趣了，那機械牢籠裡的密閉空調房間，寧願到徐州路另一頭的法學院圖書館。那裡有古樸的實木桌椅，高挑的天花板上螺旋風扇嘩嘩作響，窗外則是小巧但有學院風的庭園，有一個小水池叫弄春池。

根本不能專心看書的，我一直親她，聞她，玩她，一整個上午下午讀不完一頁書。紫韻一直躲來躲去，說這裡人多不好啦，不是說要看書嗎，怎麼都不專心啊？我不理會，一直挨過去在她身上磨蹭。

有時候好不容易把目光移回書上，看了幾頁以後，換桌下的腳不安分，去找同伴。這地下族類多了桌椅掩蔽，大膽起來，紫韻這時只是癢得吱吱笑了，不再把我推開。

我們不看醫學書的，好不容易到了暑假，可以暫時不理會那些瑣碎繁雜的專業詞彙。

紫韻雖然暫時打消了轉數學系的念頭，但對數學的熱愛私毫不減，她找了數學系的教科書，有些是中文翻譯本，更多是原文書，照表操課，一本本讀上去，我隱約有些不安——以她的數學程度，若去報考數學系研究所，恐怕隨時都有教授搶著要收她當學生。我一直反對紫韻轉數學系，理由是讀數學太難出頭了，除非是曠世天才。紫韻大學聯考數學考一百分，很厲害，但天才同學數學物理兩科都考一百分，他不都乖乖念他的醫學系？我跟她說。

其實班上不少同學一看就知道對醫學並無偏好，都是聯考分數到了不能浪費，父母的期待無法忤逆，就填到這第一志願來。

但我不是，我高中就打定主意要讀醫，雖然我對醫學沒有任何興趣。我跟紫韻說我窮怕了，小時候每天看父親日夜做工、母親幫人家洗衣服，我想讓他們過好一點的日子。紫韻的父親是律師，母親是音樂老師，家境優渥，從小沒見過窮人的樣子，對我的家庭生活很好奇。她提到高中暑假全家曾到日本旅遊，我說我大一新生報到那天，坐自強號從台中到台北，是我第一次坐火車。我跟她說高中時我打過很多工，麵店端盤子、速食店炸雞腿、補習班拉學生、賣春聯等等，她聽了覺得很好玩，直說怎麼沒有早一點認識你？可以帶我去打工！

我從小話少，不習慣透露私事，尤其不希望人家知道我的家庭狀況，如今可以講給心愛的人聽，我感覺非常快樂。

紫韻念什麼數學書，我幾乎連書名都看不懂了，於是我不甘示弱，也找了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來，她看了覺得很有意思，一直問我說哲學是什麼？黑格爾是誰啊？還把我的書拿過去翻了翻，讀沒兩行就還給我，說這是英文嗎？我怎麼連一句都看不懂？聽她這麼一說，我有一種「知道我的厲害了吧」的成就感。

我喜歡看紫韻伏案讀書的樣子，她是左撇子，左手握筆寫字的姿勢，在我這慣用右手的人看起來顯得樸拙生澀，更增添了她原本的孩子氣。

紫韻讀數學的時候非常投入，連中午該吃飯了也停不下來，我得敲敲她的頭，告訴她，我餓了，休息吧！她才緩緩抬起頭來看著我，眼神有些不集中，還在想數學題目的樣子。

法學院旁邊的杭州南路上有不少平價餐廳，我們最常到靠近仁愛路的「老張擔擔麵」用餐。店面很小，是一棟平房，不起眼，但麵條有嚼勁，番茄湯頭甘甜，搭配的酸菜更是清脆爽口，連挑嘴的紫韻都願意把一碗麵吃下大半，使我少了一些收拾菜尾的負擔。

紫韻有些強迫性格，遇到解不出來的數學題目不肯放棄，想了一整天還不夠，到了晚上幽會的時候還心不在焉，我假裝生氣要沒收她的數學書，她才回過神來抱住我，把頭埋進我的懷裡。

後來有幾次，一大早紫韻看起來神情疲憊，沒睡飽的樣子，一問之下她才坦承回女六舍上了床還在想數學，有些失眠。紫韻有憂鬱傾向，我擔心這會影響她的情緒，於是強制她讓腦子休息。

第二天我不准她帶數學書到圖書館，要她看我帶來的書。

那時我正在讀李喬的《寒夜》三部曲，大河小說，寫客家先民墾荒拓土、在日本殖民統治下苟延殘喘的故事，紫韻說她從來不知道有這樣的書。我跟她說二二八大屠殺的時候，醫學院好幾位頂尖醫生、科主任穿著睡衣被軍警抓走，從此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她感到十分驚訝。我也跟他提到蔣經國生前幹了什麼壞事，她才不好意思地承認兩年前 1 月 13 日蔣死掉的時候，她有去「瞻仰遺容」。我笑她說，穿綠衣服畢業的，都被洗腦了。

雖然我熟稔社運學運，也讀了很多社會科學的書，但我平時對身邊的人很少談政經社議題的。我不知道紫韻真的對這些事情有興趣，還是因為我的緣故，她興致勃勃問東問西，很快地啟蒙，對台灣歷史與時局有了一些梗概的認識。

於是當我在《寒夜》裡讀到先民被殖民者凌虐，無語問蒼天，不禁趴在桌上痛哭的時候，紫韻理解地摟著我，跟著紅了眼眶。

一、兩個月下來，我們每天膩在一起十幾個小時，很快地熟悉了彼此的身體與心靈。

熱戀的感覺為什麼這麼美好？有時候快樂到難以置信，隱隱有些不安。

很快地，七夕到來，我們的第一個情人節。我存了幾個禮拜的零用錢，到館前路的銀樓打了一個小金戒指要送給紫韻，還找出塵封的古典尼龍吉他，翻出歌本，練了一首歌唱給她聽。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唱《史城博覽會》，一點也不應景，但這是和弦最簡單的一首了。

夜晚的法學院如此靜謐，我們在教室走廊席地而坐，我抱著吉他，彈著零零落落的旋律，紫韻忍住笑意，跟著輕唱起來。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