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彬伉儷在苗圃為玫瑰授粉
作者：陳明哲 - 台大校友會年刊主編2006
（前言）
北加州台大校友會年刊徵稿訊息經網路發出後，我收到林彬校友（1979園藝）傳來情繫台灣的詩作，以及報導他一生鍾情玫瑰，是位屢獲大獎的育種專家的一篇專訪。儘管諸多瓜分我時間、精力的旁鶩使得年刊編印時限更感迫促，我還是決定排開冗繁，透過電話和他好好聊聊…
當然，不全是因為玫瑰的緣故。
我喜愛山林，喜愛動植物；森林學是我的本科，習之既久，對大自然的喜愛和關心也就成為我的第二天性。玫瑰既為植物之一，理應也是我能喜歡的對象。然而，我喜歡它什麼呢？一般人愛它、用它的尋常理由我都認同，除此而外，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中國文人對花卉樹木的鍾愛，大多寓有性情風骨的投射和人生態度的觀照：出泥不染的蓮，經霜猶傲的菊，虛空自持的竹，隱逸懷香的蘭，逆雪迎春的梅，歲寒後凋的松柏…而玫瑰或許因為品種繁多，顏色過於豐富，姿容過於姣美，尤其是商業運用過於普及，很少被賦予人格志節的文學寄託。因此當讀到林彬說他少年時第一次看到玫瑰，便自此愛它不渝，我不免亟思探究那一見鍾情的緣由。
少年林彬邂逅玫瑰於寮國山區一個傳統法國殖民階級避暑的波羅芬高原（Bolaven Plateau - Paksong）。寮國地處赤道圈內，「平地所見全是熱帶植物。小時候父母帶我們去波羅芬旅遊，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玫瑰這種植物，便深深愛上了它。」我耐心等他進一步吐露玫瑰之所以令他鍾愛的情由，他卻說：「後來我知道少年時代看到的那株是屬於〈和平〉（Peace）系列的品種，我就更愛玫瑰了。」
這樣的回答十分弔詭──就好像你叩問「吾愛吾師」的究竟，卻引出「吾更愛真理」的另一個大哉論述！
不過這位因〈和平〉之名而更愛玫瑰的育種專家，他之憧憬和平，卻是傾談間便能深刻感受到的。和平在文明社會裡就像水和空氣一樣自然，是人們理所當然悠遊其中的氛圍；但是在烽火連年的國度，和平飄搖不定，有如隨時可能熄滅的火種，是硝煙蔽天的煉獄裡極其稀薄的氧氣。為了能在和平氛圍裡自由呼吸，林彬的父親於1937年日軍侵華前夕，帶著妻小逃離十九代世居的廣東潮州，來到寮國南部大邑百細安家； 1975年寮國赤化，他父親半生辛勤建立的家業再度化為烏有，家人分途偷渡湄公河逃往泰國。「還好我母親見機得早，在寮國赤化的前兩年就已經申請移民來美，所以逃到泰國難民營的家人最後都透過我母親，先後來到美國團圓。」
林彬則是更早就離開寮國，於1971年到台灣唸書。「我在百細唸初中當時，寮國政府及僑界的政治立場都傾向台灣，僑校的老師都是從台灣派來的，用的是台灣的教材。老師在課堂上常常提到台灣的文化泰斗──胡適和李敖的故事，耳濡目染之下，我覺得那裡才是中華文化承傳的希望所在；而且台灣的農耕隊很有名。於是我就申請到台灣升學。」功課一向領先群倫的林彬很順利通過會考，成為寮國地區獲得建國中學錄取的僅有的五名僑生之一。
1974年參加大學聯考，林彬偷偷把父母希望他攻讀的醫學科系擺在後面，將台大園藝系列為第一志願，如願圓了少年時期因玫瑰之愛而攻讀園藝的夢想。不久寮國赤化，林彬與家人斷了音訊，也失去了經濟和精神的倚靠，一時覺得前途茫茫，難以專心於課業。「當時台大的同學和師長、朋友都對我伸出溫暖的手，政府提供了獎學金，又安排在校打工的機會，就這樣半工半讀，五年內完成了大學學業。」也因為讀的是自己最愛的園藝系，他在台大的本科學習如魚得水，課外活動也很活躍，曾經是救國團的輔導員；他還特別喜歡聽文法政論名師的演講，啟發他對社會、人文等其他領域的涉獵與關心。
「所以我一直覺得自己欠台灣很多，只要有機會，我一定盡力回報，而且引以為榮。」而最具體的回報途徑，也依然是透過他最愛的玫瑰。身為美國最大種苗公司之一的貝利苗圃（Bailey Nurseries Inc.）的玫瑰研究育種主任，同時又是多項獲獎品種的專利培育家，林彬毫不藏私，將他多年在玫瑰產銷、品管及研究職位上累積的豐富經驗，以及結交世界頂尖園藝專家的人脈回饋給台灣。他多次返回母系演講，應邀在業者及政府相關單位主辦的研討會上發表育種新知，提出重視農產品專利的建言；台灣加入WTO之後，他又參贊因應農業衝擊的對策等等。他的作為就像一朵玫瑰，從心竅的深處將<愛與和平>(Love & Peace，這是林彬在2002年全美玫瑰品種選拔會的掄元之作）化做姿容與香氣，回報點滴栽培過它的人。
而他回饋使命的深度何止湧泉，幅度又何只侷限於台灣！他同時也貢獻自己於大中華，把培育新種、建立農產品專利制度的觀念和做法，帶回到玫瑰（古稱「月季」）原生地的中國大陸。1997年，美國USDA和中國政府贊助了一項計劃，選派五位美國專家到中國大陸蒐集月季原種，林彬便是其中唯一的華人。2002年他再度遠赴新疆和西北各地，採集到35種耐寒耐旱的原生月季種子，期望將來能夠培育出新的品種，將中華月季的優良基因發揚光大。
從少年時的驚艷開始，林彬的立志、困學、格物、致知，以及功成名就之後的種種經世作為，幾乎都和玫瑰密不可分，所以說兩者的關係是二而一的體用對應，應該是非常貼切的。只是，這樣的緣合既非宿命的必然，也不是逢機的偶然，而是主人翁堅持理想的理所當然──林彬成功踏入玫瑰育種門檻的故事，要從他入境美國的那一刻說起。
林彬大學畢業後留在母系當了半年研究助理，正好母親為他申請移民獲准，便來到美國和家人團聚。當時在舊金山機場同時還有大批中南半島難民入關，他們大多不諳英文，海關裡也沒有勝任的翻譯人員，林彬便主動幫他們填表，替關員傳譯問話。他那出入英語、南洋各國語言和粵、潮、客家等多種方言及國語的熟練能力，還有樂於助人的那份熱誠，立刻贏得移民官員的激賞，不久就被徵召擔任兼職翻譯，後來又被國際難民救援組織聘為正式翻譯員。他另一項不可多得的長才，就是憑著豐富的植物分類學養，能夠辨識新移民攜帶入關的各種南洋蔬果和種苗，為機場檢疫工作提供了莫大幫助。擔任翻譯好一陣子之後，那位非常賞識他的上司Jim McDermott對他說：「既然你的植物學養這麼好，可有意願找一份能夠真正發揮這項專長的工作？」他將林彬介紹給他的鄰居，那人正是Pleasanton的DeVor苗圃的東家。「那時我在翻譯工作上也獲得升遷，薪水是苗圃應許的兩倍，而且享有諸多的福利。親友勸我說，即使要追求理想，也等賺夠了錢再說；更何況我就要結婚成家，經濟壓力迫在眉睫。」他說：「可是玫瑰育種是我夢寐以求的志業，這個機會稍縱即逝。幸好當時我未婚妻非常支持我的選擇。」於是他毅然放棄了白領高薪的翻譯職位，投入一身土味而低薪的苗圃工作。
林彬於1981年在DeVor苗圃師事育種大師Jerry Twomey，深受這位恩師的器重與提拔。隨後幾年灣區地價騰貴，為了開源節流，DeVor苗圃遷往開車兩小時以外的Watsonville。不勝長途通勤的勞累，林彬遂於1987年辭職，轉到生產切花玫瑰的Mt. Eden Floral Company，歷任品管、生產及國際市場等部門的經理。1991年，林彬生涯中的「貴人」Jerry Twomey應邀到奧瑞岡州，替已有百年歷史的貝利苗圃開創玫瑰育種計劃；T氏在1992年力邀入室弟子林彬加入，並且在自己退休之前舉薦他接任研究室主任。有了貝利苗圃的豐沛資源做後盾，林彬這匹千里馬終於在玫瑰育種的天地裡快意馳聘，屢屢為公司帶來驚奇，多次贏得全美及世界著名花卉展覽的玫瑰品種大獎，創造前景光明的商機。
志業得遂的林彬低調而常懷感恩，總是把掌聲歸給東家，把榮譽歸給他的工作團隊。他感念在園藝專業上教過他的每位老師，以及當初引薦鼓勵他發揮所長的Jim。「後來我們和McDermott家人成為兩代通家之好。Jim不要我回報他對我的幫助，而是鼓勵我將來如有能力，用同樣的方式去幫助別人。這是最了不起的美國精神。」
而林彬背後最大的支持力量則是他太太。巴惠琴隨著林彬的工作轉換而一再搬家，最後定居在Yamhill這個山高水遠的偏僻小鎮，十幾年來除了拉拔兩個女兒之外，她始終都是先生園圃裡最得力的助手，即使花粉敏感，淚汗不分，十年如一日，始終默默耕耘。她在接受《美國之音》錄影訪問時說：「林彬的最愛是玫瑰，其次還是玫瑰，再其次也還是玫瑰…。」回應妻子的調侃，林彬笑說她嫁給他也實在很無奈，因為「人總不能跟玫瑰吃醋吧？」「其實我最愛的，當然還是美過玫瑰的太太了！」巴惠琴是韓國華僑，那年回台灣參加救國團活動，就讀於台大園藝系的林彬正好是輔導員。同樣一見鍾情，同樣始終不渝的愛，這一次林彬的回答可比他愛玫瑰爽利多了：「因為她是整個梯隊裡最漂亮，最心地善良的一位，且具有一顆亮麗的赤子之心。」
我覺得我越來越能夠理解這位愛花人的心思了。透過電郵交流，瀏覽他傳來的多篇中、英文媒體報導和精彩的照片──有伉儷在苗圃為玫瑰授粉，有夫婦倆攜同兩位千金出遊歐美名勝，有溯源尋根之旅與祖厝父老話敘，有造訪邊疆為兒童福利院奠基盡一分心力，更有一朵朵美得不落言詮的玫瑰…；再進入他的《木香網誌》部落格（https://city.udn.com/v1/blog/article/index.jsp?uid=muxiang），裡面更有許多情感豐富，對家事、國事、天下事流露關心的詩詞散文。雖未謀面，我相信電話中聽其言也平和的「玫瑰騎士」（Der Rosenkavalier，借用理查‧史特勞斯歌劇劇名），必然是一位即之也溫的君子。
君子？是啊！玫瑰為什麼不能是君子？何以「君子」之名獨能賦予避世孤高的蘭？儒家論君子有幾個犖犖大者的繩準：君子務本，主忠信，周而不比，恥其言而過其行，先行其言而後從之，人不知而不慍；君子喻於義，敏於行，坦蕩蕩，不憂不懼，尊賢容眾，成人之美；君子不器，文質彬彬，以文會友，以友輔仁…林彬的情懷完全契合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形貌，而他用個人鍾愛的玫瑰寓寄感情，從內裡一瓣一瓣向外傳達感恩和關愛，那就是「泛愛眾，而親仁」的大乘志業了。佛家有謂「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玫瑰正是林彬的世界，也是他感悟體行的菩提。
甚至很快將有那麼一天，林彬目前專注培育的抗寒、抗旱、抗病的品系成功問世，則歲寒後凋於松柏，或是大旱眾綠焦枯之際，唯一巧笑倩兮捧出綠意與繽紛色彩的，正是這種玫瑰！這是愛花人摩頂放踵的心血結晶，體現的是植物絕處逢生的韌性，帶給世人的則是希望無窮的大喜。對它，人們將何以名之？
名可名，非常名。林彬有詩賦《情花》曰：「為愛青山一點媚，貪得薔薇露姿紅；玫瑰若有真情意，不妨荷刺到人間。」神交林彬，寫下一點對他的粗淺認識，得大暢快，這都是──因為玫瑰的緣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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