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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生在那一年
2018/01/18 02:03:05瀏覽570|回應1|推薦18

九、孔子生在那一年

作者: 高陽 (歷史小說家)
  天下第一家寫到最後,要提出一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問題;亦可能掀起一場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爭議。
  在拙作刊出第三節以後,十月三日,接到讀者趙繼璧先生來函,說歷代通鑒輯覽記載:庚戌周靈王二十有一年冬十月庚子,孔子生,是年為魯襄公二十有二年。
  何以我說孔子生於周靈王二十年,問我根據在那裡?趙先生復又致函孔德成先生,說明其事,又云:孔子乃萬世師表,其誕辰都要經過審慎考證而告確定,生年自然未可差誤;而高陽先生係有名歷史小說家,其作品影響面極為深遠,如有錯誤,亟宜及時加以辨正。但孔先生並無任何辨正的表示。我可以近乎武斷地奉告趙先生,孔德成先生心裡知道,高陽沒有錯。
  關於孔子出生的年月日,有三種不同的記載:
  一、《春秋·公羊傳》:魯襄公二十一年十有一月,庚子,孔子生。
  二、《春秋·穀梁傳》:魯襄公二十一年冬十月庚子,孔子生。
  三、《史記·孔子世家》:魯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
  公羊、穀梁與《史記》的記載差一年。這也就是說,照《史記》,孔子享壽七十三歲;而照公羊、穀梁則孔子應為七十四歲。
  《史記》作者司馬遷,名氣太大了,不必我作介紹;要介紹的是公羊高、穀梁赤。公羊高齊人;穀梁赤魯人,皆受《春秋》于子夏,各著一傳,至漢武帝時,遂有魯學齊學兩派。
  公羊高、穀梁赤既為子夏的弟子,則為孔子的再傳弟子,亦即所謂小門生,去時未遠,甚至亦可能見過孔子,而司馬遷後於孔子約三百五十年。試問趙先生,你應該相信司馬遷的話,還是公、穀的話?
  至於公羊高說孔子生於魯襄公二十一年十有一月、庚子。此十有一月係後人傳抄之誤,早有辨解,因為照董作賓先生由他的名作殷曆譜擴充開來的中國年曆簡譜來看,是年十一月並無庚子,月日應以穀梁傳為準。這一層,前人亦早有考證,十月朔庚辰日食,經有明文,則庚子應為二十一日;須至十二月始再有庚子。
  那麼,一直相傳孔子的生日為陰曆八月二十七日,又是怎麼回事呢?這個問題要分月與日兩部分來談。
  中國古代,為了要讓人民獲得一個改朝換代的深刻印象,特別規定某一個月為正月,名為建正。主要的建正共十一次,亥、子、丑、寅即現在陰曆的十、十一、十二、正月等四個月,而以建子、建寅為最多,夏朝建寅、周朝建子,即以建寅的前一年十一月為正月,因此,孔子所生的周朝的十月,即為漢武帝太初二年恢復建寅以後的八月。至唐朝武則天載初元年,復又建子,但僅歷時十年,後又建寅,以迄於今,所以我們的陰曆,稱為夏曆
  至於公羊傳中的十有一月,就情理分析,可以肯定有一二字是傳抄時的衍文,非公羊的原文。道理很簡單,是年十一月既無庚子,公羊高就不可能這麼寫;猶之乎,任何一個正常的人,不可能在非閏的年分,開出二月二十九日交換的支票一樣。而況公羊高是傳述歷史,豈能不慎;更何況是小門生記述太老師的生日,豈能不慎之又慎?
  總而言之,孔子出生的月分,可確定為周曆的十月,即夏曆的八月。至於若干辨解,或則不合邏輯;或則有如鄉愿,不值一提。但談到孔子出生的日子,問題就大了,因為所差的不是數天,而是一歲。
  提出孔子生於八月二十七日這個日子的,是兩宋之間的一位學者羅泌,此人字長源,是歐陽修的小同鄉,他著有一部上古史,名為《路史》;爾雅訓路為大,所以《路史》即為大史。紀曉嵐撰《四庫提要》對此君頗致推崇,評《路史》為引據浩博,文采瑰麗,其發揮六卷,餘論十卷,考證辨難、語多精核,亦頗有祛惑持正之論。我手頭無此書,但有趙繼璧所提到的歷代通鑒輯覽,其中關於孔子生日,注解即引羅泌之論,轉引如下:
  公羊子言十一月,是月固無庚子,《孔子家譜》、祖庭記俱云二十二年十月庚子,乃二十七日,周正十月乃今之八月,今定八月二十七日,為先聖孔子生日。
  為甚麼呢?因為魯襄公二十二年十月朔為甲戌,則十一甲申;二十一甲午、數至庚子為二十七日,照干支推算,固無錯誤;問題是基本上站不住,亦即他的根據不可靠。
  羅泌的根據是甚麼?是司馬遷的《孔子世家》。司馬遷古今史家第一,但聖人尚有失誤,他的《史記》不可能每一個字都是正確的,孔繼汾的《闕里文獻考》,便指出司馬遷傳述孔子生平,頗多誣罔之處,我認其說甚是,如世家(叔梁)紇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雖後世學者想出種種理由,為司馬遷辨解;但事實上司馬遷自己就是矛盾的,他說:禱於尼丘得孔子。世間只有懷了私孩子,千方百計遮隱、或設法流產、唯恐人知;豈有野合而祈求生子之理?
  即此一端,可以證明史遷所述,未足全以為據;但司馬遷亦非故意誣罔,孔繼汾有一段平情之論,說得很好:
  司馬遷作《史記》,列孔子於世家,其尊聖也,至矣!故後世言孔子者,多本《史記》;顧遷去春秋既遠,戰國秦漢之間,百家並起,卮言稗說,人各異辭,而遷據群書述往跡,擇焉不精,遂不免有舛錯誣謬之處。
  盡信書不如無書;況盡信一書,盡廢他書,更為不可。孔子生年,至今將錯就錯而不改,為後世學者之失。《天下第一家》雖亦近乎卮言稗說,但談到考證,我不是能讓人牽著鼻子走的人;中外漢學家皆無視于研究孔家權威之作的《闕里文獻志》,而我認為孔繼汾考定:孔子生於周靈王二十年,亦即魯襄公二十一年,周正十月、夏正八月二十一日庚子。是絕對無法推翻的。

  現在要談孔子的陽曆生日。於民國四十一年定為九月二十八日,事實上還是根據羅泌之說的換算。關於此事,教育部暨有關機關,頗為慎重,邀請董作賓、高平子、程發軔三位專家學者,開會兩次而決定;董、高兩位,曆法權威,只負責換算問題的正確;至於孔子到底生於魯襄公二十一年,還是二十二年,則由程教授作考證;因此由程教授提出一篇書面說明

  程發軔全文絕大部分在說明推算,而依據只有兩三句話:依據宋元豐八年,孔子四十六世孫孔宗翰所撰孔氏家譜,為魯襄公二十二年庚戌,周正十月二十七日,即夏正八月二十七日庚子。

  事實上,說根據孔宗翰之書,是毫無意義的,因為孔宗翰所撰的《孔子家譜》,不是首創,而是擴充,《闕里文獻考》說他:嘗以孔氏宗譜,止載大宗,而遺支庶為缺憾,乃合而修之。于此可知,孔宗翰對於孔子生日仍沿舊說,並無新考。

因此,孔繼汾的考定孔子生於魯襄公二十一年,為突破司馬遷以來,一千八百餘年陳陳相因、固結不解的謬誤,就學術的觀點而言,真是值得浮一大白的快事。可惜,這份非凡的成就,竟因帝制的淫毒而埋沒不彰,直至民國四十一年,帝制早不存在,而猶不得昭雪,受到應有的珍視,令人扼腕三歎!
  孔繼汾的《闕里文獻志》,在他生前死後,皆獲得高度的評價,如七十一代衍聖公孔昭煥序云:門分類別,薙繁辨誤,言不越六十萬而二千三百餘年之事,燦然大備。所謂辨誤,最要者莫如孔子的生年。而此書於乾隆二十七年五月十六日進呈御覽,書前附有進書摺子。如眾所知,乾隆是最喜歡在文字上吹毛求疵的,如孔繼汾辨誤的理由不夠充分,孔昭煥即不敢貿然進呈,否則輕則遭乾隆駁斥訓誡,重則可以誣罔論。

  至於身後,由於孔繼汾此作,成為禁書,罕見流傳,四庫全書固摒而不錄,私人著作中亦未見有論述者,直至民國五十六年五月,始見鐘鼎文化出版公司據初刻本景印,孔德成先生做學問的同道,且為知友的屈萬里先生,為此書作跋,以為在所有專述闕里文獻之作,網羅弘富,剔抉精審,卓然邁越前修者,則止堂先生此書是已。

  止堂為孔繼汾別號,屈萬里先生根據他所能獲得的資料,述其成書經過如此:其輯是編也,參稽群書,提要鉤玄無論矣;即殘編脫簡,金石斷爛之文,亦莫不掇拾摩娑,手自著錄;又復稽之故家遺老,以辨證所聞;凡歷十六載而後成。搜討之勤如此,撰述之慎又如此!這樣一部書,如還不能獲得肯定,試問,學術的是非何在,人間的公道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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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昧慚生
2018/01/18 11:47
但乾隆當時為何將孔繼汾的<闕里文獻志>摒於四庫全書之外呢?
亓官先生(medicchi169) 於 2018-01-19 11:21 回覆:
乾隆命紀曉嵐與和珅編製四庫全書,真正的目的是一種文化與思想審查,乾隆本人不會去過問《闕里文獻志》是否收於四庫全書,
孔繼汾獲罪之後,紀曉嵐與和珅豈敢將其著作收入四庫全書。
如果沒有孔繼戍出面檢舉,又有誰知道孔繼汾是對時勢不滿 ?
乾隆與所有專制帝王策略相同,就是站高山看馬相踢,下屬互相檢舉指責,皇帝才知道愈多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