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孔家的中興祖
作者: 高陽 (歷史小說家)
我有考據癖(我的朋友趙岡說我生有“考據鼻”)因此,對孔德懋女士所著《孔府內宅軼事》,最感興趣的一章是“世代恩親張姥姥”,為歷史提供了一千年以來連續不斷的活見證,真是不可思議。
且讓我先作一回“文抄公”,孔德懋說:“在孔府眾多的親友中,有一門很特別的親戚,既不是書香門弟,也不是官宦之家,而是世代種田的莊稼人。
“這家姓張,住在林前張羊村(高陽按:羊應作“楊”),主人是一位老媽媽,人們都叫她張姥姥。每逢孔府有紅白喜事,張姥姥就帶著她家的大人孩子們到孔府來吃喝。
“別的客人都是王孫貴族,滿身珠光寶氣,只有她一身藍粗布衣裳,農人打扮;別的客人都彬彬有禮,只有她土裡土氣,而且最特別的是,她卻比所有的客人都神氣,當差的雖然穿著打扮都比她講究,但卻要小心翼翼地侍候她、很像《紅樓夢》中的劉姥姥,但又比劉姥姥硬氣得多。孔府上上下下都這樣敬著她,是甚麼原因呢?”
這個原因根據歷史記載,與孔德懋得自家族世代相傳的說法有出入。當然,傳說比信史有趣得多是一定的;我把有趣的留在後面談,先談信史。
在南北朝的南朝宋文帝元嘉年間(西元424-453),朝廷撥了五戶人家,免其徭役賦稅,專門擔任孔廟的灑掃之役。其中有一戶叫孔景,在孔廟世代相傳,到了唐朝末年,出了一個子孫叫孔末,眼看黃巢造反,殺人如麻,唐亡以後,天下大亂,他起了一個念頭,想冒充孔子的後裔。
以假亂真,先要殺光真孔。其時孔氏後裔,流散四方,在曲阜的真孔不多,為孔末“戕滅既盡”,最後去殺四十一代衍聖公之子,任泗水縣令的孔光嗣,時為五代梁末帝乾化三年,孔光嗣得年四十二歲。
孔光嗣的夫人姓張,家住張楊里,前一年的五月二十九日,生一子名為孔仁玉;當孔末殺到她家時,孔仁玉才九個月大,孔光嗣夫人抱子逃往外家,獲其父張溫的庇護,直到十九歲時,方得出頭。
這段史實經孔家一千年來遞相傳述,變成了昆腔的《趙氏孤兒》;平劇的《搜孤救孤》,據說孔末原姓劉,殺孔光嗣時,孔仁玉已經九歲,正巧在他乳母張媽媽家;孔末追到張家,而張媽媽一子與孔仁玉年齡相仿,而且都是禿子,於是張媽媽李代桃僵,以親生之子穿上孔仁玉的衣服,結果為孔末所殺。
孔末回到孔府,奪了大印令箭,自薦襲爵,冒充孔子後裔。孔仁玉則改名換姓,發憤讀書,十九歲那年赴京趕考,朝廷授為太學生,因上奏後唐明宗,細述孔末亂孔真相;明宗遣官查實,誅孔末而由孔仁玉襲爵。孔家後人尊之為“中興祖”,建了專祠,名為“報本堂”。
這後半段故事,與文獻亦有出入,孔仁玉為母張氏“抱匿於外家,既長,身長七尺,姿貌雄偉,通六藝,尤精春秋,為人嚴整,臨事有果斷。後唐明宗長興元年,魯人訴於官曰:‘曲阜令(孔)末非聖人後;光嗣有子仁玉,育于張氏,今十九歲矣。’事聞於朝,乃誅(孔)末,以公(仁玉)主孔子祀,授曲阜主簿。”孔仁玉除襲爵文宣公,後來並以曲阜令兼監察御史,年四十五卒,贈兵部尚書。
孔仁玉對外家的報答是“歲時祭其外祖張溫之墓,為置祭田,立奉祀生,請蠲其徭役以報之”。至明朝永樂年間,五十九代衍聖公孔彥縉,偕孔氏族長五十四代的孔思楷,請曲阜的文人張敏,撰了一篇《孔氏報本酬恩記》,敘述此事始末,孔彥縉之言如此:“張氏子孫家在張楊者,至今猶稱張溫焉。今雖優待其家,恐後世子孫,或有遺忘,不能以禮相待,甚非報本酬恩之意,茲欲立石于張氏之塋,俾吾子子孫孫,世加存撫。”
這塊碑石,不知可還存在?但孔家優待張氏子孫,則相沿勿替,孔德懋記述張姥姥,非常生動。
據說張姥姥有一支楷木製的“龍頭拐杖”,是孔仁玉所送,並規定:“張媽媽死後,這‘姥姥’的官稱和龍頭拐杖,由長房兒媳繼承,世代相傳。”
龍頭拐杖是“權杖”,可“用來管教孔府的衍聖公一品夫人。”因此,孔德懋的嫡母陶氏,對張姥姥亦很畏憚,總是悄悄吩咐聽差:“張姥姥來了,要甚麼給甚麼,別得罪她。”而有一次聽差稍有怠慢,張姥姥居然“站在大堂前破口大駡,沒有一個人敢哼聲”。
敢在衍聖公府大發脾氣的張姥姥,是怎麼個人呢?“是一位農家婦女,五十來歲,粗布袴褂,緊紮著肥大的袴腿腳,一雙小腳、挎著個竹籃子。酒席筵上在達官貴客中,毫不在乎,呼三吆四,大吃大喝,臨走時,竹籃裡還要裝滿吃食。”但她“每次都只要兩樣,饃饃、酒”。看來倒是個安分知足,深知持盈保泰之道的賢婦人。
在續曲阜縣誌中,亦有關於張溫的記載,說孔家的表親,著聞者以顏氏為最,“然衍聖公與顏博士論師生而不敘表親”,按:孔子之母顏氏,所謂“論師生而不敘表親”則顏回應該是孔子的表侄,因為顏回比孔子小三十歲。
《闕里文獻志》於“聖門弟子”,首列顏回,說他“貧而好學”,年二十九而髮盡白,三十二歲而死,“孔子哭之慟曰:‘自吾有回而門人益親。’”顏回之為人,可以見魯定公一事而想像得之,魯定公問顏回:“你聽說過有個善於駕馭馬匹的東郭畢嗎?”顏回答說:“善則善矣,然其馬將必佚。”佚者逃逸,說東郭畢的馬會逃走,魯定公不悅,向左右說道:“君子固有誣人。”——正人君子亦會胡說八道。
三天以後,果然有人來報,東郭畢的馬走到半路上,不願再拉車而逃回馬廄。魯定公大為驚異,立即找顏回來問,何以前知。
顏回答說:“從前大舜巧於使民,造父巧于使馬,但都不窮其力,不會超過人或馬的負擔,所以‘舜無佚民,造父無佚馬’——不會怠工。東郭畢馭馬駕車,馬已盡了它的分內之事,而猶不斷有額外要求,因而推斷其馬必佚。”魯定公請他再作進一步的推論,顏回回對:“鳥窮則啄;獸窮則攫;人窮則詐;馬窮則佚,自古及今,未有窮其下而能無危者也。”此言為政之道無他,親民而已。
我讀到《闕里文獻志》的這段記載,特感親切。少年時好騎馬逛西湖;從清波門賃馬,經蘇堤至岳墳,再沿白堤繞回來,進錢塘門回原處。那些“馬力盡矣,然而猶乃求馬不已”,走得極慢,一步懶似一步;但如掉轉馬頭,步上歸途,馬就走得極快了,這與東郭畢的馬,逃回馬廄是同樣的道理。
顏回是孔廟“四配”之一的“復聖”,自明朝開始,顏氏後裔,例授“五經博士”,所以縣誌中稱之為顏博士。孔顏一表三千年,不知前臺北市警察局顏局長,與孔院長是如何稱呼?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