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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弦
2010/10/22 10:17:03瀏覽229|回應0|推薦19
  那天坐在辦公室裏,望見門口隱約有人影晃動。我在看病的空檔,擡頭把目光投向門外。
  
  我望見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抖索著雙手,端著一個臟兮兮的搪瓷缸對著我的方向搖晃。又是個乞丐。我司空見慣地收回目光,接著看我手頭上的病人。這時,坐在我身邊的一個病人的妻子,大約四十歲的年紀,從桌旁的椅子上站起來,拉開錢包,小心地往他的搪瓷缸裏放進了一枚鋼幣。
  
  我忽然覺得自己的渺小。
  
  在臨街的辦公室裏,我時時遇見這樣的乞者,一天少說也有幾個。
  
  然而我總是懷疑在那些麻木的困苦背後,他們會不會有真實的憂傷和窘迫。許是因為一次受傷的經歷,我漸漸失去了溫熱的內心,變得冷漠而且堅硬。——那一次在鬧市的街頭,一個雙足“殘廢”的男子聲俱淚下的哭訴贏得了我不少悲情的淚水,我毅然往他的紙盒裏放入了五十元人民幣。可是第二天上午,在城市的另一個路口,我卻望見了他健步如飛的身影。
  
  乞丐不是一種合理的身份。乞討者也只是社會的一種角色而已。在很多的時候,精神、人格不健全的人其實也是乞丐。他們在自己的意向裏不斷地向民眾、向組織、向單位、向朋友同事、向更廣袤的社會的肌體或多或少地乞取,他們甚至忘記了尊嚴,忘記了品格,對似乎無所不能的金錢和利益獻媚,躬身,折腰,頂禮膜拜,仰其鼻息。——官場上鉆營的小醜乞求的是官位;利海中不顧良心的追逐者乞求的是金錢,名場上不惜造假的沽名釣譽者乞求的是名譽和滿足,以及虛幻縹緲的社會認同感。
  
  其實,無論是真實的乞丐還是精神和人格障礙的乞討者,在他向人們伸出手來的那一瞬間,就已經是真正的乞丐了。物質上的,抑或是精神上的。——當然,我所說的,必須要排外正當和合理地追求人生價值和理想的生活踐行者和奮鬥者。
  
  我看到過一些有責任有愛心的乞丐。
  
  這些乞討者扛擔著家庭和親情的重擔,在街頭、在巷尾、在鬧市、在鄉壤,枯燥、執著地賣藝或者歌唱,絕不受嗟來之食。他們的身後有身在困厄的親人,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在每接受一角一元的善款時,他們會說聲謝謝,會記得報以感恩的眼神。他們會把辛辛苦苦乞來的錢款交給在家生病或者受苦的父母妻子,會把帶著余溫和汗水的鈔票寄給在外輾轉求學的兒女。嚴格地說,他們只是低迷俗氣的藝人,他們沒有值得炫耀的絕技和功夫,卻有著一副溫熱和勇於擔當的心腸。
  
  我見過一些強悍得近似於無賴的乞丐。
  
  這其中有賴著不走必須乞討到位的,有不要食物不要物品非現金不要的,有嫌給得太少罵罵咧咧的。
  
  有一個極為經典的案例。有一次,我正在診室裏處置手中的幾個病人,一個乞討者昂然地跨門進來,伸手找我要錢。我正忙於手中的事情,對他的反應慢了半拍沒有熱情接待,他就很不耐煩地敲著我的桌子讓我給快點,不能耽誤了他的事情。我不明就裏、誠惶誠恐地拉開抽屜掏出來一枚硬幣,他接過去,卻極不高興地認為我給得過少,過於小器。那一刻,我忽然在瞬間對自己產生了畏縮與懷疑,然後在腦海裏辛苦地搜索了一番:是不是我曾經無意中借了他的錢款沒有按時歸還?或者是某一刻曾經接受過他的施舍卻被我淡忘了,忘恩負義地拋在了腦後?
  
  我的一個病人實在看不下去了,猛地站起來,拍了桌子,讓他滾蛋。
  
  我看到過一些有尊嚴和誠實的乞丐。
  
  他們靜靜地行走於城市或者鄉村的一隅,扛著布袋,默默無語,神情木訥。從他的身邊走過,無動於衷;給他吃的或者錢物,伸手接過退到一邊。他們不偷盜,不搶劫,不心生邪念,只是靜靜站立在門口或者是道旁,一雙顫抖的乞討的手,一絲羞赧,些許局促,許多不安。那些空洞的眼神裏有著許多難以言說的憂傷。城市,或者鄉村,沒有因為他們的存在而有礙觀瞻,有礙安全和和諧。
  
  他們的存在,讓人們時時感覺到心痛,悲憫,甚或是柔軟。我頑固地認為,這些乞丐是遠遠比一些人高尚的。最起碼要比那些貪汙的、盜竊的、詐騙的、搶劫的、作奸犯科的社會渣滓、安全和和諧的破壞者要高尚了許多。
  
  有一次,我看見一個乞丐坐在街心公園的長凳上,於正午的暖陽下捧著一本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水滸》,細細地專註地閱讀。在那一刻,我近乎要激動得呼出聲來。
  
  西裝革履掩飾不了內心的骯臟。而那些衣衫襤褸的外在和黝黑殘破的肌膚,卻於不經意間閃耀人性的光芒。
  
  我看到過一些令人敬佩的乞丐。
  
  記得在汶川大地震中,那位慷慨捐出僅有的一千元多元零幣卻不願留下姓名的乞丐,老人的舉動讓我、我讓全中國的人們看到了什麼是善良和愛國;我還看到過那位在公交車上勇抓小偷卻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打的年輕乞丐,他的存在讓我有了一剎那的汗顏和迄今為止一直沒有停止的思量;我還曾經用深情的筆觸,寫過一位在暮春的街頭為了醫治被火魔燒傷的孩子不得不四處流浪募集錢款的父親,那倔強而憂郁的歌聲,至今還在我的腦海裏飄蕩。
  
  那些為生活所迫流浪在外的人們,那些為了討要工錢、維權無力不得不行走街頭靠乞討回家的我們的民工兄弟,那些飽受物質或精神的威脅摧殘、不得不離家出走的人們,是我們整個社會切膚的疼痛。但是,在這樣的生活窘境下依然還能有許多保持著一份善良和尊嚴、一份正義和良知的乞討者,卻又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我們的社會還沒有發展到完全消滅貧窮、享有絕對公平的地步,乞丐現象在可以預見的將來也不會很快消失。然而無論如何,對乞討者都應該懷有一份最起碼的尊重與同情。因為他們在向我們伸出手的那一瞬間都是有求於人的,我們所面對的,都是一雙求助的手或者眼神,我們能夠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給予他們一點微弱的幫助,而不必計較他們的背後是否真的有著真實的苦痛和憂傷。
  
  這也許是一個偽命題。而我寧願它真實。
  
  我是一個強大的渺小者。
  
  在世事的無常裏,我的堅硬冷漠的心也曾受到過許多無由的傷害。然而這一次,我忽然有了久違的感動和溫暖。我,多想還能夠心地向善!
  
  我對那些能夠自食其力卻不願付出辛勞的乞丐心存一絲鄙夷。對那些偽裝的憂傷和苦痛、甚至不惜自殘的乞丐抱有一絲悲哀。我對那些借行乞的偽裝行詐騙、偷盜之實的生命懷有更多的憤怒。但是,在他們向我伸出一雙求助的手的時候,不管那個動作裏含有多少真實的困苦與憂傷,多少的漠然與竊喜,我寧願相信我所見到的痛苦表象只屬於真實。
  
  我希望人們在對於這一類乞討者舍予的那一刻能喚醒表象下他們沈睡的心靈,用一個兩個硬幣的付出喚回一點他們心底的真誠與良知——就如用灼痛的手指,輕輕地撥亮一盞結滿燈花的油燈。
  
  ——人心都是肉長的,哪怕是十惡不赦的死刑犯在黑暗心靈的最深最深處,也一定還燃著一星微弱的心火。
  
  爹娘沒有給我一副火眼金睛。我無法辨清這個世界裏掩藏得過於艱深的虛偽和醜惡。那就相信吧,因為這涉及到一個信任成本的問題:如果我不能相信,社會的冷漠也許就會更加深了一層,人與人之間的懷疑和猜忌、冷漠與恣睢也許就會多一份渲染。而我如果願意相信,我就會極其自然地付出一個兩個硬幣的愛心和同情,哪怕是真的受到了欺騙,受到冷漠之後的竊喜,我頂多只是多了一枚硬幣的損失。
  
  兩害相權,我取其輕。
  
  我寫這些文字的時候,心中仍在回旋著病人的妻子那個溫暖的動作。
  
  幾天以來,我一直被這個動作所愧疚,所感動。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在日常生活裏我常常淡薄了應有的同情與給予,常常對這些朝我伸出的手顯現出許多不耐煩的意味。縱使是偶爾的施舍與同情,也只是簡單和粗暴的打發動作。
  
  而我的病人的妻子,那個小心翼翼地把一枚鋼幣放進乞討者的搪瓷缸的美麗女人,你可知道,那一刻當我正襟危坐於你的面前,忽然就感知了自己的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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