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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水照花張愛玲
2010/05/31 09:50:43瀏覽1381|回應0|推薦21

    據說人世間唯兩種情感,可以謂之為浪漫,一是相濡以沫,一是相忘於江湖。能夠在合適的時間,相遇上的人,無論如何也要爭取一份持久,那份持久,即稱為相濡以沫,而另外一種情感會比較令人多舛,令人難以忘懷,往往包含有太多的眼淚和疼痛,於是我們通常總說,這樣一種感情,或者時間不對,既已不能相呴以濕,不如忘了吧,相忘於江湖。

    人真的可以相忘於江湖嗎?那些真正曾經走近過彼此的人,即使沒有了相濡以沫的余生,他們真的可以忘記嗎,帶著記憶裏那樣刻骨銘心的傷痕?

    臨水照花人,是胡蘭成形容張愛玲的句子,讀過不少關於張愛玲的傳記,有她的好朋友蘇青寫的,有後世愛她的讀者寫的,還有她的弟弟口訴的回憶,但是,從來沒有一個人能把這位最孤傲、敏感、最卓爾不群的女人形容得如此的貼切,花來衫裏,影落池中,沒錯,臨水照花的人,說她是自戀也好,說她冷傲也罷,畢竟她有這個盛名和實力,她就是這樣一個與世隔膜的女人,她總是這麽孤芳自賞的站在橋上,以卓絕的橫溢才華讓自己變成亂世之時的舊上海一道最令人難以忘懷的風景,可是,平凡的人想要走近,想要前往表達您對她的謙卑或恭敬,她卻一眨眼就不見了,頭也不回的消失了,留下怔怔的你,以及淡淡的一縷浮香,令你恍然大悟,她的清高,你連奉承和恭維都不配。

    關於她的丈夫胡蘭成,想說的是,我起初真的沒什麽印象,在很多年以前,我曾經總是傻傻的以為,壞人都是醜的,漢奸必然猥瑣,負心男人多數都能一眼看穿,尤其舊上海十裏洋場的白面相公,必然是一頭的油頭粉面,殊不知看了胡蘭成的資料,始知,擁有這種看法的我,曾經多麽的稚氣,人,真的不可貌相,起碼晚年的胡蘭成,仍然還很俊逸。我是無意中買了他的《今生今世》,不算薄的一本書裏,通篇講訴著一個男人,一個風流才子如何快意花從,與每一位身邊經過的紅顏知己們,演繹著怎樣風花雪月的動人故事。如果不帶偏見的看,每一段故事都寫得唯美,看得出胡蘭成擁有傲人的才氣,也看得出他的博愛與“真”心,正是這份四處留情的真心,令我對這樣的一個男人,有種更加怒不可遏但卻無可奈何的憎惡。

    胡蘭成的文字究真起來,其實與張愛玲的文字頗有相似之處,他們的文字,都講究用詞工麗精妙,而文章的底蘊其實都靜而淒涼華美,讀胡蘭成的那些充滿仙氣兒靈氣兒的文字,象在喝山裏最純凈的甘泉水,淡淡的很是甜美,清新,通透,到底是國學大師,儒家的博愛仁慈,道家的豁然貫通,潤心潤肺之處,幾乎比比皆是。他的文章,一如他留在書本扉頁的那張黑白照片,他的那張黑白照片,始終給人一種若有若無的仙風道骨之氣,我也是在買了《今生今世》之後,方才恍然頓悟,為什麽是他,民國有才華的男子很多,比如魯迅,比如沈從文,但是,相比這些文壇國寶一般的公眾人物,為什麽,偏偏是他,不是別人,做了張愛玲的男人。

    胡蘭成曾經這樣形容張愛玲及她的作品,他說:“張愛玲先生的散文與小說,如果拿顏色來比方,則其明亮的一面是銀紫色的,其陰暗的一面是月下的青灰色。是這樣一種青春的美,讀她的作品,如同在一架鋼琴上行走,每一步都發出音樂。但她創造了生之和諧,而仍然不能滿足於這和諧。她的心喜悅而煩惱,仿佛是一只鴿子時時要想沖破這美麗的山川,飛到無際的天空,那遼遠的,遼遠的去處,或者墜落到海水的極深去處,而在那裏訴說她的秘密。她所尋覓的是,在世界上有一點頂紅頂紅的紅色,或者是一點頂黑頂黑的黑色,作為她的皈依。”多麽飄逸精致的比喻,多麽深邃透徹的理解和認識,難怪有人說,胡蘭成一定不是最愛張愛玲的那個男人,但他畢竟是最懂她的那樣一個人,也許正是因為這種懂得,所以,那麽自負的“一代天嬌”,才會因他而不管不顧的一頭撞了上去,甚至都不理他原是有家室的,他原是風流成性的,他甚至是在政治立場上極度不清白,不幹凈的這麽一個人。

    所有這些,張愛玲從來都不是什麽都不知,對於這個社會的政治,倫理,人際關系,張愛玲從來都不是一無所知,她只是不屑於去近知,她活在她自己的世界裏,活在她自己的華美淒涼的文字裏,但是她的文字也不是沒有人間的煙火之氣,象《傾城之戀》,象《小艾》,象《色戒》,象《五四遺事》,無不都是對當時那個年代真實事件的另一種寫實,只是,所有這些寫實,現實,從她的筆尖一經流出,總是帶著一股張式孤絕,蒼涼之晦色。

    她便是這樣一個奇怪的滿腹才情的女子,習慣了運用文字取暖的女人,依賴上文字以後,她們往往愈發孤傲又冷清,這時候的孤傲與冷清其實是她們自己最想要的,已經沒什麽人能夠攀登,但寧缺勿濫,即便是在高處不勝寒的地方一個人也能夠舉舞弄清影。因而,她從骨子裏始終湧動著一股與世隔絕的悲劇意識,她相信人生會有片刻的歡愉但她更相信人生有漫長的灰暗。正是這樣,她的筆尖總透著一股緊貼現實的冷靜,即使有沖動,在她筆下也變得理性。張愛玲就是這麽一個絕妙的奇女子,站在半新半舊的社會斷裂層,永遠以一種孤絕冷漠的從容神情,冷眼旁觀著這個戰火紛飛的時代,更多的時候,她的確就象一個沈浸於自己世界的鋼琴手,外面即使炸得血肉橫飛,她仍然在自己的音符裏沈醉,因為她的力量其實是渺小的,說到底她只是一個女人,一個除了文字幾乎一無所有的這麽一個女人,她改變不了這個世界也拯救不了世界,與其說她是在蒼涼如水的文字之中自我沈醉,不如說,她是在慘淡絕望的淒涼絕域尋找皈依。

    想一想,張愛玲多象一朵開在亂世的牡丹,憑著華美的妍姿,獨自芬芳,自我陶醉,她自己本人並沒有變節和投敵行為,然而,到今天,仍然有人罵她冷血,有人罵她自私,罵她在那樣的亂世,為什麽不學學農田裏的稻黍,去滋養饑寒交迫的民族,拜托,一個人的性格往往由生存的環境背景決定的,這樣罵她委實不公平,當然了,這種不公平除了我們這樣的張迷在乎,張愛玲本人或者根本是不在乎的,也不屑於在乎,如果她還活著,只要你不奪了她手中的筆,筆,是她唯一的,也是她賴以支撐的,然後,你就是將她屋子外面的四壁全都貼上大字報,在她的屋子外面敲鑼打鼓的詛咒她,批判她,她都會毫不在意。

    就這麽一個沈靜、疏遠、奇裝艷服、孤傲如鶴的曠世才女,到底是造化弄人,連她也逃不脫人世間癡男怨女模式下的男歡女愛,愛情,說到底莫非真的是劫,是她一生的死穴,她象飛蛾撲火一般的一頭撲了過去,明知道,他是有名的江南風流大才子,同時也是偽政府的走狗,他的骨頭遠遠不及他的學問來得純粹,但是,她愛上他了,象個十八歲的花季少女,面對那場驚世駭俗的愛情,她愛得那麽卑微,那麽投入,戰戰兢兢,他不僅俘獲了她的傲慢,連骨子裏僅存的那些自尊,也因他而變成了落進塵埃裏的謙遜,她不是別人呀,她是張愛玲,民國最富盛名的名媛翹楚,上海灘最有實力的新銳女作家,因為她,洛陽紙貴,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攀慕巴結,但她卻誰都看不上,只願意為了這麽一個猥瑣男人,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去。

    這是多麽淒美和卑微的誓言,也只有女人,傻傻的女人,愛到骨子裏的女人,才會把男女之間的愛情遊戲演繹到如此刻骨銘心的卑微極致,仿佛若非如此,不足以表達那份悸動與狂喜,可是,這種卑微極致的愛情,往往結局是悲慘的,有些男人其實是很賤的,尤其是那種自以為有那麽一些才華又風流成性的男子,你越是將自己壓得很低,他們越是對你喪失了征服和攀登的那份興趣。比如《傾城之戀》裏始終對白流蘇若即若離的範柳原,比如《沈香屑第一爐香》裏一直在不同女人的感情河裏遊來遊去的風流公子喬琪。。。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到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

    每一次讀到這段話,我的眼裏總會飄過一絲冰涼的雨,悲壯的大紅大綠,帶來強烈的斑斕對比,張愛玲筆下的亂世情殤之所以有如此蒼涼深長的韻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距離,始終遊走在繁華與寂寞裏的女人,生於亂世,長於亂世,冰冷的人生,象長滿青苔的斷壁,她就在這樣的陰暗潮濕的墻角長成,很不幸,世界沒有給她陽光和溫度,她也還以世界橫空出世的冷漠與孤僻,直到她遇上了那個人。“我要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個人是等著你的,不管在什麽時候,不管在什麽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麽個人。”

    “聽到一些事,明明不相幹的,也會在心中拐好幾個彎想到你。”“蘭成,如果我不愛你,我就不會思念你,我就不會妒忌你身邊的異性,我也不會失去自信心和鬥誌,我更不會痛苦。如果我能夠不愛你,那該多好。”如果這個時候,果真給她端來一杯鳩酒,恐怕她也會以一種絕美的姿勢心甘情願的為他一飲而盡。

    中國文壇多陋習,自是有才華的男人,總免不了易招惹風流艷雅之事,試翻翻古代那些風流才子,李白,柳永,白居易,哪一個不是左擁右抱,群芳譜艷,妻妾成群。就文采和玉樹臨風的人才來講,胡蘭成也可謂民國時代不可多得的風流才子,他是濫情的,但是濫情也正是他的真情所在,女人於他,是可以真誠欣賞和慕戀的風景,如同古玩字畫,所以他不停的接近她們,真誠的去贊美她們,慕戀她們,就象他們不停的遠遠近近的去收藏和找尋那些藏在古物中的珍藏品,邊知邊玩,兩兩不相誤,他不認為那是褻瀆,而是捧在手心裏的知遇。

    說什麽但願歲月靜好現世安穩,說什麽與子偕手,生死契闊,“我從諸暨麗水來,路上想著這是你走過的,及在船上望得見溫州城了,想你就住在那裏,這溫州城就含有寶珠在放光。”然而,終究成了壯烈的靈魂,孤魂野鬼一般的來過他的身邊,巴巴的送錢過去給他,跋山涉水去溫州看他,結果看到的是他跟別的女子溫香軟玉的溫存。。。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心人易變。納蘭性德的這首詞,用來形容此時此刻的張愛玲,簡直是再恰當不過了,這個時候,事實上在胡蘭成的眼裏,張愛玲幾乎等同於拔了毛的孔雀,削光刺的剌猥,她變得一點兒沒了傲氣,更沒了初見時的那種帶著各種光芒疑是天人下凡的華麗,沒了傲氣與華麗的張愛玲在胡蘭成的眼中不過是一個長相並不怎麽嫵媚的下堂妻。。。白天,他把她冷冷的安排在小酒店裏,晚上,他又躺回到那個女人的屋裏。。。

    於是,那個一直被當成寶貝的信仰一般虔誠的愛情,象瓷器終於被人摔得粉碎,轟轟烈烈的一場曠世之戀,終究落地化作一地的塵埃,自欺欺人的潰爛傷口連謊言也懶得杜撰,還能說什麽呢?“你是到底不肯。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決別很瀟灑,也很果決,讓人無緣由的想起《金鎖記》裏長安與童世舫決別時的,那一個蒼涼的戛然而止的手勢,又恍惚《多少恨》裏,那一聲灰灰的,嗡嗡的,響在天涯淒清嘆息。。。明白到生命宛如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無數可憎的虱子,既然遲早要決裂,與其讓別人給它加上一個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結束了它。

    鏡花水月的愛情,果然,自此只余了萎謝,從黯然離開他的那一天起,帶著一顆千瘡百孔的心,飄洋過海而去。“如果情感和歲月也能輕輕撕碎,扔到海中,那麽,我願意從此就在海底沈默。你的言語,我愛聽,卻不懂得,我的沈默,你願見,卻不明白。”

    許多年以後,她死了,死在了異國他鄉的海的那一邊,死時,無盡淒涼,只影飄零,而他比她更先一步的一早死去,不知道在他死去的時刻,可否想過要在來世裏重新找回那個臨水照花人的影子?而她死去之時,必然還會再想起他,帶著溫暖,帶著愛,但一定不會有恨,驕傲的女人永遠不至於因愛生恨,充其量愛死了,心如死灰,只是彌留之際,總還會有話要說吧,欲說還休,欲說還休。。。蘭成,你明白了吧,我,再也不會愛上別人,因為,我將因你而萎謝,我終因你而萎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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