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君出塞」是大家熟知的歷史故事。她最大的悲哀，其實不在於多數人所知的「和番」，而是在於自己毅然抉擇「出走」後，導致先後委身匈奴單于父子的人倫悲劇。

中國四大美人裡，王昭君是獲得最多文人歌詠的一個。究其原因，在於王昭君「懷才不遇」的命運，很合失意文人的胃口。

從屈原起，中國文學史上即有所謂「美人芳草」的文本傳統。失意官場的作者，最愛以美人自比，視帝王為君子，「願君多採擷」，希望得到君王的憐愛(拔擢或重用)。但這種願望往往是落空的，因此他們對同病相憐的王昭君，特別偏愛歌詠之，也就不足為奇了。文壇巨擘如杜甫、李商隱、王安石、辛棄疾與關漢卿，都留下許多不朽的詩詞與戲曲。

王昭君的人生究竟是怎麼的一回事呢？有關她的官方記載，先後出現在班固《漢書》的元帝本紀與匈奴傳，以及范曄的《後漢書﹕南匈奴傳》裡。但班固的敘述只及於王昭君「和番」這項史實。范曄的敘述則包含了我們熟知的故事經過﹕

昭君字嬙，南郡人也。初，元帝時，以良家子選入掖庭。時，呼韓邪來朝，帝敕以宮女五人以賜之。昭君入宮數歲，不得見御，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求行。呼韓邪臨辭大會，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靚飾，光明漢宮，顧影徘徊，竦動左右。帝見大驚，意欲留之，然難於失信，遂與匈奴。

內容大意是說，西漢元帝時，身家清白的王嬙(昭君)17歲入宮當宮女後，歷數年仍看不到皇帝的臉，讓她變成抑鬰的「憤青」。後來匈奴單于呼韓邪入朝求后妃，漢元帝大方賜給他五名宮女。王昭君得知消息後，自動請求隨行。

在舉行告別「趴」那天，漢元帝令五名宮女出來「走秀」。王昭君一出來後，就像「二極發光體」似的明艷照人，照亮了整個宮殿。當她顧影徘徊的時候，現場所有人都怦然心動，差一點「凍未條」。大為驚艷的漢元帝本來想把她留下來，但又怕失信於友邦，最後只好忍痛割愛。

但上述記載裡少了一個重要的大反派﹕畫師毛延壽。原因是有關王昭君不肯賄賂，被毛延壽下筆時故意「毀容」的故事，主要出現在另外兩本書﹕東晉葛洪的筆記小說《西京雜記》，以及唐代吳兢的《樂府古題要解》這兩本書裡。但故事有大反派才精采，所以毛延壽成了後來王昭君傳奇裡不可或缺的大壞蛋。

毛延壽是否真的那麼壞？因為收不到黑錢而故意把王昭君畫醜？後世亦有不少翻案文章。有人認為毛延壽是為漢元帝好，不希望他因為沈迷女色而荒廢國政。北宋大政治家王安石則大膽提出「藝術無法還原真實」的見解，在《明妃曲》裡直接說「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晉朝時為避晉文帝司馬昭的名諱，把王昭君稱作明妃，所以後代又稱昭君為明妃)。

不管怎樣，有了毛延壽的介入，的確讓王昭君的故事更有戲劇張力，卻是無庸置疑的。

王昭君為什麼會決定「出走」？她是一個很有企圖心的人。用「生涯規畫」的觀點來看，如果她繼續待在漢宮，前途是黯淡的，因為被發現的機率並不高，而且未來就算被發現，也很可能已經人老珠黃。但主動「和番」，卻是她自己認為勝算頗高的一場豪賭。

因為如此一來，其一，就有機會獲得皇帝召見。如果皇帝相見恨晚，自己就很可能「翻盤」，晉升為漢宫的后妃。

其二，就算「翻盤」不成，自己也可以「恢復名譽」，不致於一生埋沒了艷名。其三，可以完成「甜蜜復仇」，讓毛延壽「吃不完兜著走」。其四，嫁給匈奴單于，身分至少是后妃，總比繼續待在漢宮裡當宮女來得強吧？

漢元帝的確後悔了；但礙於國際現實(不能失信)，王昭君最理想的願望終究落空。後面三個願望倒是一一實現了。但如果你認為王昭君當不成漢宫的后妃，卻當了匈奴單于的小老婆，也不能算是悲劇，只能算是遺憾，那麼，你可能不知道的她真正的悲劇，卻是她到了匈奴之後才開始。這個結果正是導因於她豪賭時的失算。

王昭君在公元前33年時「出走」。關於她的後半生，范曄的記載是這樣的﹕「生二子。及呼韓邪死，前閼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書求歸，成帝敕令從胡俗，遂復為後單于閼氏焉。」

意思是說，她嫁給呼韓邪後，被封為寧胡閼氏(閼氏即胭脂，是匈奴人對老婆或后妃的稱呼。寧胡是World Peace的意思)，並且生了兩個孩子(一說是只生了一個孩子) 。但呼韓邪後來「掛」了，他前妻的兒子復株累若鞮繼位單于。依照胡人習俗，要娶王昭君為妻。王昭君上書給漢朝廷，希望回到中國，卻被她的祖國拒絕，漢成帝要求她遵從胡人的生活風俗。於是她被迫再嫁給自己的繼子﹕復株累若鞮單于(後來又生了兩名女娃)。

古代遊牧民族社會醫藥衛生較不發達，小孩的夭折率高，為了「保種」，會生小孩的婦女被視為寶貴資產，所以當一名男丁「掛」了之後，她的老婆被兄弟或兒子接收，有其不得已的原因。但是對於在中原文化薰陶下長大的王昭君來說，要她嫁給自己的繼子，這種文化衝擊之大，可想而知(而且，她的家人得知消息後又會怎麼想？)。因此她請求歸國的渴切之心，是可以體會的。

無奈，正如大陸作家白樺在《苦戀》裡所說的﹕「你愛祖國，祖國愛你嗎？」可憐的王昭君，遭受祖國的無情拒絕之後，被迫繼續待在匈奴度過其忍辱含悲的後半生。

杜甫在他的《詠懷古跡》(之三)裡，對王昭君的悲劇，曾寫下最動人的詮釋。全詩是這樣的﹕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塜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面，環珮空歸月夜魂。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王昭君的怨恨是什麼？是「懷才不遇」的悲憤？是地闊天長，不知歸路的鄉愁？是「自由的抉擇」下的失算？還是全部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