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最後一次了。
我的妻幫我換了衣服、梳好頭髮,她的動作還是那麼溫柔,彷彿明天、後天……她仍然會幫我做這些事似的,但是這麼簡單的瑣事,卻已經成為一個奢求了。
整齊的衣冠,讓我看起來不像剛回家時那般狼狽。唉,王莽果然是個不容小覷的人,可惜我已經沒有力氣去對付誰了,嗯,或許應該說我本來就沒有能力去對付誰。
妻幫我整理好儀容之後,自己也對著鏡子化起妝來。她總是喜歡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卻常常會嘟著嘴對我說:「我還是沒有你那麼漂亮。」……那個神情真的很可愛。
嗯,是啊,我是漂亮的。從小就聽過不少人這樣形容我,雖然男人不適合用漂亮來形容,但我也不想爭辯什麼。
後來,我因為美貌而得到了陛下的恩寵,從小小的太子舍人,很快地晉升到地位僅次於陛下的大司馬,享受著一般人極難享有的榮華富貴。或許正因為如此,我已注定要薄命。
忽然想起,那天午睡醒來,發現身下躺著一截斷袖,空蕩蕩的袖子一旦離開了主人,就失去了溫度,實在像極了我現在的處境--在與陛下死別之後,我也就只是一截被遺棄的斷袖。其實陛下當時應該將我喚醒的,不該任我沉溺在溫柔的夢境中,貪戀著他所給予的一切。
陛下駕崩後,那些不服我的人就開始行動了。雖然今天已經在王莽面前卸下大司馬的職務,但是他們一定不會就此罷休的,所以,如果想死得好看一點,也許就只能趁現在了。
「你在想什麼呢?」原來妻已經打扮好了,看著她紅豔的唇,讓我想起當年掀起她紅蓋頭的那個畫面——那個遙遠而令人懷念的畫面。如果……可惜已經不能說如果了。
「想了很多……妳害怕嗎?」
「很怕,但更怕落入那些人的手裡,所以如果你一定要這麼做,那我要陪你。」
「……」我握著妻的手,她是我的妻,和我生死與共的人。
我將兩條白綾分別繞過屋樑,然後狠狠綁緊。
妻踏上小几的另一端,伸手抓上屬於她的那條白綾。
我看得出她在顫抖,而我其實也好不到哪裡去。當死亡離我們這麼近時,那些外在的裝扮根本就偽裝不了心中真實的恐懼。
但我還是必須讓手中的白綾奪走我的性命。如果我倆死了,或許王莽他們就只會抄家,還不至於滅門吧?
我和妻的頭顱都已經伸入白色的圈套裡了。我一咬牙,踢掉我倆腳下的小几。
看著妻那痛苦的表情,我不禁想:遇上我,對妻而言,是幸還是不幸呢?同樣的問題或許也可以套用在我和陛下之間吧?但是,我已經不想追問,也不願回答了。
紅蓋頭、斷袖、白綾…很多影像在腦海中不停地交纏著。在我這二十三年的生命中,曾經有一個相當愛我、恨不得將天下全部都給我的男人,還有一個將幸福交付給我、甚至陪我一起死去的女人,牽纏出很多的快樂、悲傷…
白綾毫不留情地將我的脖子緊緊勒住,我痛苦地無法再多想什麼。恍惚間,我發現妻已經沒有動靜了。
我很想流淚,卻再也流不出了……
* * * * *
斷袖幕後絮語
人物簡介
董賢(BC23~BC1),字聖卿,漢雲陽人。父親為御史,任董賢為太子舍人。
哀帝即位後,有一次董賢在殿下奏時刻,哀帝見了,驚為天人,便加以寵幸,董氏一門從此加官晉祿,賞賜豐厚,貴震朝廷。
有一天,董賢和哀帝一起午睡,壓到了哀帝的袖子,哀帝想起床,卻不忍叫醒董賢,於是斷袖而起。
哀帝因為董賢不能常回家,就詔令董賢的妻子可以進宮,住在董賢的殿中;又詔令董賢的妹妹入宮為昭儀,地位僅次於皇后。
哀帝死後,太皇太后和王莽收奪董賢的大司馬印綬。董賢與妻子一起自殺,家人驚惶,趁夜埋葬。董賢死後,財物都被沒收,所有因董賢而為官者都被免職。父親、弟弟與家屬遷徙至合浦,母親別歸鉅鹿。
韞諼的碎碎唸
《漢書‧佞幸傳》贊曰:「…然進不繇道,位過其任,莫能有終,所謂愛之適足以害之者也…」
董賢並沒有過人的才能、功績,但是別人汲汲營營都不見得能得到的權勢,漢哀帝卻是處心積慮地要給他,這樣當然會引起很多人的嫉妒和不滿。而他本身又沒有什麼政治野心,沒有趁機鞏固自己的勢力,因此在哀帝死後,他就不知道要如何應付對手,很快地就投降了。
撇開這些權勢鬥爭不談,說到董賢,會先想到的就是他與漢哀帝的同性之戀。但我在看《漢書》時,卻注意到那段關於董賢的妻子、妹妹也進宮的敘述。
於是,想像著這個嫁給董賢、在史冊中找不到姓名的女子,隨著丈夫住進皇宮,服侍皇帝,享受榮華富貴,然後在大勢已去的時候和他一起自殺……
因為在史書中不會有太多關於她的事,所以就寫了這樣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