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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方娥真的《娥眉賦》
2009/07/29 13:42:59瀏覽1390|回應0|推薦2

楊宗翰先生的《從神州人到馬華人》一文裡,曾經引用了詩人余光中評點此詩風格體材的幾段話:「這首『娥眉賦』也好,這整卷的『娥眉賦』也好,都可以說是第二人稱的怨訴文學」、「她的主題幾乎純屬愛情,可謂『新閨怨』,而表達的方式幾乎都是第二人稱,可謂『情書體』」;繼而對方氏詩作走向「魔幻之境」、「幽昧迷茫」地帶的探險評為「未免狹窄了些」,隨後又補充「不過少女詩人的世界,一時也難求其富於知性與廣度了。」

對於以上的評介,我有幾點不認同:第一,詩人所表達的方式是第一人稱,都是以「我」為出發點來了解周圍、世界,去揣測愛裡的人與愛情的國界,然後才與「我」口中的「你」有了對應的關係,藉由了那個「你」我們又回過頭去更深刻的瞭解了這個「我」,如此才形成了所謂的《情書體》;第二,說娥真的詩是《怨訴文學》或《新閨怨》未免也太籠統化而欠觀察上的細微了,其實她的詩是「哀而不怨,悲而不傷」的,當面臨死亡的威脅、矛盾的世界與分離的傷悲時,她只是展現了一種輕盈與從容的態度,然後繼續笑呵呵的面對這一切,這些從她的詩中或溫瑞安對她的描述都能察其一二。

因為我不是專家、不是學者,所以我也不以父權時代的社會背景去解讀她的人,更不會以男人的角度去拜讀她的詩。而是,試著站在娥真的位子上,去理解為何她會寫出如此動人的文字。

首段裡頭三句《怎麼辦呢?如果才情絕峰 / 而我年華尚淺! / 如果稚嫩還在含苞》 可以作兩種解法:

第一,根據溫瑞安在《入凡塵十二年的方娥真》一文裡對她的描述:「我在十二年前遇見她,那時候,她的名氣比我大,筆名是“寥湮”。在《學生週報》上常大幅度的發表文章。我那時還在念高中,因自我思想訓練,偏向西方藝術文學的理論,不怎麼喜歡她的文章,卻出奇的想念她的人。」由此可知,詩人早在未滿雙十之齡前就已顯露出她的才華與才氣,而來台後成名的也很早 (在十七、八歲的年紀),所以她才惶恐,擔心著太過單純的自己的文風作品都還不成熟,無法更圓滿地表達。然而表達什麼呢?是不是擔心著無法圓滿地表達對心上人的情意?

第二,面對著時代的大變遷與轉移,十七歲的心靈並不是無知無感,而是充滿著徬徨、迷惑與茫然吧?對於整個大環境她並不是不關心的,只是由於當時被壓抑與貶低的女性身份,使得她不能夠有寬廣的理解力,與作更大幅度的思考,然而詩人是有自覺性的,所以她懊惱,也曾經說:「我寫著寫著,忽然對我的筆不滿了起來。它怎麼總是在小兒女的瑣事裡尋尋覓覓呢」

然而畢竟是個十七歲的少女,所有的煩惱愁緒轉眼間便拋諸腦後,所以詩人接著說:「日子正當少女。高興時 / 蜜餞的心情 / 色澤豔麗 / 笑得要捧住心 / 甜得發膩……」這幾句便把少女情懷總是詩的甜蜜心情寫得躍然紙上。另外,根據溫瑞安對方娥真的描寫,她的確是一個頰邊有著兩個酒渦,愛笑愛鬧的女孩子:「她唱歌時最快樂,看那山山綿亙的草坡,她孩子氣的快樂又來了,我看著看著,因為痛惜著她,所以懷恨自己的成熟。日後我遇到很多女子有點孩子氣,都易生好感,說來很可能便是想收集這一張絕世的笑貌的一丁一點。」

那麼為何說《只好在圓滿裏 / 招你不滿,引你遺忘》呢?當兩個情投意合、又有共同志趣的人相處在一起的時候,不就形成了一個完美的圓嗎?因為一半的靈魂終於找到了契合的另一半。然而沒有一個人和另一人是相同的,在相處的過程當中總是會有意見分歧與磨擦,所以在這對天造地設的才子佳人間也並不是全然沒有過爭吵的,這才說了《招你不滿》。娥真自己也在《日子正當少女》的這篇散文裡說了:「你知道嗎,我現在很寧靜呢,一點脾氣都沒有。以前吵架時的生氣,都化成深深的內疚了。以前傷過你的,現在一齊後悔起來了,真的很對不起你的,就更想你快快回來讓我彌補。」那麼,什麼時候才能《引你遺忘》呢?就在彼此惺惺相惜的時候,溫瑞安說了:「我常跟她談文學理論,哲學,美學,玄學,但她常一語道破,反而讓我悟了道。我替她改文章,很快就發現,她的散文竟好過我,我很懊惱,但立刻就向她承認,然後趕快再去另創一格。跟她在一起,非要自我進步不可,否則要給她拋在後面,別的無所謂,在文學上我是不能輸的。」

第一段的末尾,詩人說了:「日子正當少女。暈旋時 / 恰好享受弱質的暈旋 / 暈眩是一種飄飄然 / 一種忘我,是靈魂要出來找我 / 找我回到心靈真處 / 悠悠幾個轉身後……」這裡詩人自己點出了十七歲少女才有那種輕愁,對應著黛玉的才情與體弱,也像極了辛棄疾所說的:「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詩強說愁」,就是不知黛玉是否為她理想中的繆斯形象了。然而,這些個美麗與哀愁對詩人來說都是一種享受,她為青春裡的快樂與悲傷舞蹈歌頌,把它們看成了生命裡再自然不過一部分,並且坦然與樂觀的接受,所以最後才說了:「暈眩的我,還是 / 向陽。還是眼波楚楚 / 不易憔悴」

《疏懶是一種閒情的病》這是詩人對自身性格的一種寫照,說明了她喜愛的是一種悠閒自在的生活。
而溫瑞安也說過她的確是慵懶的,不怎麼愛讀書,其實卻是個很聰慧的人,有很好的理解力,能夠把所學所看的融會貫通,並轉化成自身的學問。

第三段裡,詩人提起了一代名妓蘇小小,為了不佔用太大篇幅,於此便不對其生平作詳細的說明,而只探討為何詩人會提及她芳名背後的用意。根據《中國歷代名女 名妓卷》裡的記載,小小雖流為青樓之女,卻不是沒有家底的,並且賣藝不賣身。她會有如此行為完全是因為寂寞 (從小父母雙亡,只剩下她與乳母),她需要有人能和她一道賞花弄月、談詩論文,希望終將找到一位能與她心靈起共鳴的良人,而這個人就是阮郁,也是她一輩子裡對其獻身的唯一男人(至少我看的版本是這麼寫的)。後來卻因為門第問題而被迫與情人分開 (阮郁出自名門之家),然而「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除了他,她的心裡再也放不下別人了,甚至還為了他而大病了一場。後來,雖然仍有許許多多的文人雅士來訪,但對小小而言再也沒有人能取代阮郁在她心中的位置。

所以這一段,無異是「佳人」對「才子」的一番深情告白,即使她早就預見了往後的分離,所以才說了「只要死心眼,靈犀處的 / 人影,也許天涯 / 也許今生,前來相會 / 若你斷弦,海角外 / 我還是數得出第幾弦 / 還是能為你 / 六根清淨 / 還是等你」這裡就有了死生相許、非君莫嫁、妾心古井水的意味。他們是彼此深深的愛著對方的,然而後來卻各自嫁娶。以前的我是不懂得的,為什麼越深愛對方的彼此就越不應該在一起呢?但是現在,我好像有那麼一點懂了……

而後,詩人繼續說:「日子正當少女 / 我還留在七情裏的第一願 / 我還在歡笑傷感的美麗」。這裡的七情指的是喜、怒、哀、懼、愛、惡、欲。如果說停《留在七情裡的第一願》,就清楚的表明了不論是悲歡離合,詩人都不改達觀樂觀的態度。接下來的四句《半扇窗櫺 / 一室待客的閨房 / 由碎縫間望進窗內 / 欄欄杆杆》,關於詩人等待場景的描寫,讓我聯想到了蘇軾的《小軒窗,正梳妝 /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 料得年年腸斷處 / 明月夜,短松崗》,只不過一比之下,東坡的詞技高一籌,有種更矜持含蓄與空靈的美。

讀到《面對面的側影 / 一線之隔 / 鼻尖互觸前的神秘》這幾句,我想著,該不會在這長長久久等待的時間裡,詩人幻想起過去與情人接吻的畫面吧?在溫瑞安的《初戀》一詩裡,就有以下這幾句:「連燈火也有矇矇矓矓的歌聲中 / 你吻了她……」他們老說彼此是最要好的朋友,可是沒有人會和好朋友接吻的吧?或許,他們之間是愛人與知己兩者兼具的關係。關於側影,方娥真在為溫瑞安的《山河錄》作序時也曾有過以下的一段描述:「有時你看到我某個角度的側面好看,忙著要我轉過去照鏡子,但我眼睛轉得不夠靈,轉不到鏡子裏的側面上,只好把臉轉過去,轉得太側又失去了原來要看的角度。你急得很,按著我叫我不要動,然後你去桌上拿起了小圓鏡,放在我另一面側臉的旁邊,和掛在壁上的鏡子一對照,兩邊的側臉都映現,照到我能看見為止。」

後來的《菊花茶涼了 / 菊花茶寒了》也同樣在象徵著一種等待已久,而良人不至的酸澀心情。在同一篇序文裡,詩人曾有如下的一段話:「…… 我又向你揮手,一面想要是今晚可以見面就好了,今晚我們喝菊花茶。」而末尾的《小房清了 / 小房靜了》並不是詩人的心就此平靜下來、不再擔憂,只是形容她停止了房內房外走的來回踱步行為。前面不也說了《房內也在等呵 / 窗外的小徑也在待》,講白話了就是,詩人原本是坐在房內等的,等著等著,久候人不至心急了,所以又立起身來,走向門外的小徑張望去了。

第四段則是描寫著一種徬徨疑惑、不知如何是好的心境。所以,詩人一會兒歡欣,一會兒悲哀;一下子好像平靜下來了,馬上卻又開始擔憂,這些反覆矛盾的句子都在在顯示出詩人起伏不定的心情。《如果情懷雋永 / 萬一時日遲暮呢》這兩句則讓我想起了李白的《感此傷妾心 / 坐愁紅顏老》。不過我想詩人擔心的不只是外表變化、青春不再的問題而已,或許也害怕著現在說永遠,然而卻沒辦法真的攜手共赴永遠吧?(還真是一語成讖呢!) 到最後,這樣的七上八下連詩人自己都受不了啦,所以她才說不要愛情裡的苦(橄欖的深度)、成人社會裡的世故成熟(熟透的甘味),然而人不就是經過了痛苦與折磨的洗禮才變得世故成熟的嗎?不然為什麼要說苦盡甘來呢?

第五段裡說《我的六根要看一場紅樓夢 / 夢起執迷的樓 / 樓塌了徹悟的夢 /但我還是不能看破》,詩人表白了自己無論如何要走過紅塵裡的這一段愛恨嗔癡,就算明白最後免不了分離,就算要流下許多經過了痛的領悟的眼淚,然而她還是不悔。

我只會在筆下看世事 / 在文章裏懂人情》這兩句是詩人顯示對於自身性格的自知之明。溫瑞安是這麼說她的:「她平素一點機心都沒有,別人問她什麼,她就答什麼,不會裝模作樣,不會擺架子,也不會計算人。她有時說話很直,我偷偷拉她到一旁,告訴她不可以這樣說話,她聽了,也不大明白,但立刻改了。我說了,又很後悔,覺得正把一個真真的人教得世故了。可是她就是世故不起來。世界上政治人物,她都無心留意,今天是中英雙方有關香港問題協定簽定,電視停播一切節目,以人造衛星轉播實況,她雖然扭開了電視,但卻在房間裏睡著了。次日問她,她還不知道中英協定了些什麼。」

就是因為有了這樣自知之明,詩人這才瞭解了現實與幻想間的差距,才知道原來自己有著把事情誇張化的習性,這才說了:「一個輕微的打擊降臨 / 我立刻閉上眼睛 / 祈禱世界在做夢 / 次晨醒來,世界照常 / 打擊沒有為我化為夢 / 世界也沒有替我改造另一個」。在問題發生的當下,她原本以幻想來逃避,希望一切都不曾發生,然而若是不伸出手、盡點力做些什麼,這世界是不可能會為誰而改變、問題也不可能得到解決的。

關於現實與理想的對立性,方娥真在另一首詩《小鎮》裡也有類似的描述:「我要怎樣寫出小鎮的樸素呢 / 小市民的家啊 / 有人在飯後哼小調 / 有人在門前話家常 / 山水在黃昏時共看幾度夕陽 / 小鎮嬌小,是大城市紮起的一束腰 / 寫在詩裡只能佔一段 / 我家的燈是太平盛世裡的一盞 / 但家喻戶曉 / 照著百姓的請安,握筆的我 / 想像戰爭在遠方」。在這裡詩人使用了文字上的錯位法,使現實與理想之間混淆不清,實則戰爭是真實發生的,有可能不在遠方,而在近處;太平盛世或是所謂的桃花源才是詩人的理想。

到了最末段,詩人如此作結:「想死是一種生命的好奇 / 日子正當少女 / 蜜餞的心情 / 我笑著沾火 / 惹它紅豔飛上白衣 / 又及時回避 / 短暫的驚 / 暢快的怕 / 我笑著沾雪 / 待看雪崩的奇麗 / 引它埋葬月亮 / 看它繁華的傾城 / 看它豪華的傾國 / 火滅了,雪塌了 / 而我還在 / 日子正當少女」由於不知道這首詩完成的正確時間,所以我作了以下兩種推測:

第一,這些詩句並不代表著詩人真的想尋死,純粹只是表達出一種「為愛義無反顧、情願飛蛾撲火的心情」。

第二,如果此詩正好寫於溫瑞安被捕入獄,而詩人正在等待消息的時候(有可能當時娥真也已被騙入牢裡),那麼它的的確確的顯示出詩人願與情人一同殉死的心志。對於方娥真坐牢時的情景,溫瑞安曾作過非常詳盡的描述:「她以為我在外面,一定會設法營救她的,所以她很安心……可是因為她不忍像其他的人一樣誣陷我,所以便遭受此恨綿綿無絕期的厄運。一個在溪邊唱歌,燈下寫詩的女子,臉上便因那時期裏被含菌的指甲而傷了皮膚。當她知道受騙和無望後,她不打算再受苦下去,所注決定尋死。古人以死明志,方娥真是不要活了。這一種淒惋和英烈,我真不明白為何天下有人會有那麼狠的心!方娥真決心死前,還怕被人瞧破,要裝得滿臉笑容,假裝食量不錯,心情愉快,其實把飯都倒在暗渠裏沖掉,這樣來絕食.可惜數天絕食不死,她便用冬衣的雙袖來勒死自己.一向愛美的她哀莫大於心死,寫到這兒,因為心酸,也不想再提了。皇天有眼,方娥真活了下來。」

會不會娥真寫此詩時早已過了雙十年華,並且正面臨著不安的困境,她其實只是藉由詩在緬懷那無憂無慮的十七歲?我不知道,唯一所知的,是她曾有過這樣一段自白:「我不知道你這一走,到底是不是安全的…… 其實,我一點也沒有準備你的後果,我只有一個想法做後臺,萬一你遭不測,是我害你的,我當然陪著你死,唯有玩火才看到燦爛的光啊!」

她最終得到了心之所望的安寧,也平靜的吐出歷盡千辛萬古的這一句:「生命遇著逆境,只要折一折,轉個彎就會過去的。就會過去的,這不就過去了嗎?」


參考連結:

1) 方娥真散文:日子正當少女

http://www.oklink.net/a/0105/0523/017.htm

2) 楊宗翰:從神州人到馬華人 (馬華文學解析)

http://www.fgu.edu.tw/~wclrc/drafts/Taiwan/yang-z/yang-z-02.htm

3) 溫瑞安:入凡塵十二年的方娥真:

http://eduzhai.net/wenxue/gt/fez/001.htm

4) 中國歷代名妓:蘇小小

http://www.angelibrary.com/real/no_name/china3/006.htm

5) 齊邦媛:評溫瑞安詩文 以一條大江的身姿流去

http://www.nch.com.tw/novel.php?nid=6353&sid=2&cat=20097

6) 溫瑞安生平:

http://edu.ocac.gov.tw/culture/chinese/cul_kungfu/c/2-3-3-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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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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