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顏色的幻想」是原舞劇的中文名）

＊＊＊＊＊＊＊＊＊＊＊＊＊＊＊＊＊＊＊＊＊＊＊＊＊＊＊＊＊＊＊＊＊

顏色的幻想    原著 / Omni Particle   譯 / 雨森

( 尊重原作者的意願，不披露她的中文原名)

我不太記得那時候的我是幾歲了，不過在我們這群大約11到14歲的女孩當中，我記得多數的她們都比我大。當時的我們都確信自己是未來的「舞蹈之星」。那樣的「自知」是超越生理年齡的成熟度。我們都想要飛，想領著觀眾跟我們一起飛…。我們是純真地無知，純真地世俗，純真地無瑕，純真地迷惑… 我們都純真地在世故的率直之中。

我們多半從四、五歲開始跟著蔡老師學舞。她是當時最著名的舞蹈家之一。我的成長歲月就是在她的舞蹈社、我們的聖殿裡，看著許許多多有名的舞蹈家進進出出之中渡過的。在某種說不出的自知裡，我們知道我們的命運跟其他學校的同學不一樣。我們必須先寫完家庭作業，然後走進舞蹈社來接受我們的命運課程——成為「美麗和幻妙」的化身。

蔡老師告訴我們，她打算編一齣芭蕾舞劇——顏色的幻想。這齣舞劇將在年度發表會中首演。  

 她說：「 白色，是雪的顏色，是純淨的象徵。所有的新娘都穿戴白色…」

啊！ 白色！那應該是我。我是最純淨的，從裡到外。我希望老師會挑選我來跳白色。但是，她選擇了美淑。一位纖細瘦小的舞者，她的哥哥也在我們班上，兩個都有他們不同於他人的美。我不知道為何蔡老師會認為美淑適合白色。當她站起來接受白色時，一點表情都沒有。 

「粉紅色是羅曼蒂克的顏色，是愛的象徵。」 蔡老師這樣說。

喔！粉紅色！它應該是我。我很愛粉紅色，而且我一直都很浪漫，沒有問題，這是公認的…。我的心跳得很快，因為我知道我應該是那個最浪漫的舞者，穿著粉紅色的芭蕾舞紗，踮起芭蕾舞鞋地跳…。

蔡老師走向我，穿越過我，碰觸了一下素梅的頭，一位發育得比我們都早的美麗舞者。我無法想像她是浪漫的。她讀的詩歌沒有我多，也沒興趣跟任何人作朋友，可能她比我們浪漫的原因是有成熟的曲線吧。

我告訴了自己：「沒關係，還有更美好的顏色在等我。」

「黃色象徵聰明才智。即使老了之後，聰明才智還是會讓你很漂亮，那是一種知性的美。」在我們的心目中，蔡老師是神殿上的女祭司，她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因為是她從我們當中揀選出誰該成為那「美麗和幻妙」的化身。

知性！！！ 那可能是我。與其做個浪漫的人，我更喜歡當個聰明人。我猜想蔡老師沒挑選我跳粉紅色，原因就是我應該跳這個「聰明」的黃色。我開始看到自己穿著黃色舞紗，旋轉著、跳躍著…。觀眾會受到很大的鼓舞，因為看到我這個超聰明的黃色之舞。我變成了黃色蝴蝶.…，變成了滿月…，變成了剛出生的小黃鴨，與小小雞玩耍…，我變成了向日葵，追隨著陽光搖動…

沈浸在幻想中，我完全沒有意識到蔡老師已經選擇了玉麗來跳黃色，直到坐在我左邊的一顆「樹」站了起來。玉麗有最長的腿和手臂，我總是羨慕她的Arabesque舞姿（單腳直立，另一腿向後平伸的芭蕾舞姿專有名詞），並且也懂為什麼蔡老師會挑選她來跳黃色…，啊！ 真希望我的腿能夠更長一點。

「紫色，像葡萄和紫藤，是為神聖的儀式準備的顏色。紫色帶給人類慈悲…」 

耶 ～ 紫色？！ 當然，我怎麼忘記了自己最喜愛的顏色？我愛紫色更甚於白色、粉紅色和黃色。這一定是我啦 …。突然間，我置身於教堂裡面，慶祝著復活節…。我在那些口唱聖歌，身穿尊貴紫袍的神父的上空漂浮著…，藏身於紫色的火苗裡面。在我從那朵紫色火苗裡飛出來之前，蔡老師已經把她的手放在美玲的頭上了。美玲總是那樣典雅和優美，再怎麼困難的舞步到了她的腳下都變得好簡單。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我為她感到高興，如果有任何人應該被選為紫色，那當然是她。蔡老師永遠是對的。

「現在是藍色，像天空，像海洋。藍色象徵自由…」我想不透為什麼蔡老師知道那麼多…。 無論如何，自由！！！應該由一個自由的靈魂來跳，就像我。

自由！！！我能看見自己穿著藍色的舞紗和藍色的舞鞋，舞動得像一隻藍色鳥兒，滑過氤氳而微微發光的大氣層…。藍色不是我喜愛的顏色, 但是如果她讓我在藍色裡跳出自由，我一輩子都會鍾愛藍色。哪種藍色的布可以拿來裁成我的芭蕾舞紗呢？天藍色？或薄霧中的海洋？淡藍？或深靛的皇家藍？

在我還不能決定哪一種藍我會愛得更多的時候，蔡老師挑選了一個我已記不得名字的人…。這只是表示我從不認為她是一位優秀的舞者。也許我真的應該放大我的視野去看我沒看到的。太多的驚訝和失望已經使我有些頭昏眼花了…。

「綠色是大地的顏色。沒有綠色，這個世界將會完全變了樣…」 蔡老師好像知道可以轉化這個世界的一切要素。 

我從不知道綠色這麼重要，這不是我的顏色，可是我喜歡變得很重要。再一次，當我盡最大的可能去幻想，舞出大地之母的風華時，莉妃已經站起來被點選為綠色了…。

現在只剩下三種顏色：橘子色，紅色和黑色，沒有一個是我喜愛的顏色。橘子色？也許…還可以，畢竟橘子色是太陽的顏色。紅色？！噁 ﹏，那些穿著紅衣服的大人，活像隻咕咕叫的母雞，只想著去約會，神經兮兮的。我不要紅色，也不要黑色。誰都不要跳黑色，那是寡婦的顏色。

「橘子色是太陽的顏色。它代表著我們心中點燃的那把神聖的火焰！」蔡老師簡單地說。我在她的眼睛裡看見了火焰。

神聖的火焰在人的心裡？！ 哇！！！我喜歡成為在每個人心中的那把火焰。我愛所有的人。當還是一個很小的女孩時，我想跟大家結婚。當然，我現在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不過，我還是想為所有人跳舞。是的，我能聽見這火焰之舞的音樂。沒有這把火焰在我們的心中，生命是非常冷的。噢！謝謝，蔡老師沒有挑選我跳其它的顏色。我應該是所有人心中那把點燃的火焰…

蔡老師朝這我的方向走來，把她的手給了坐在我右邊的玉琳。她是我們當中年齡最小的一個…。我盡我最大的控制力，保持鎮定，不讓眼淚掉出來。 

「紅色是血液的顏色。它象徵激情和活力。人們常常把紅色的玫瑰花獻給他們愛的人…」

我想要成為紫色，白色，或粉紅色，黃色…，可能綠色，但不是紅色。我對紅色沒有任何感覺，所以，我並不在乎蔡老師挑選荊華來跳紅色。千萬拜託，別選我來跳那個醜陋的黑色，即使沒有參與這齣芭蕾舞劇演出都沒關係。

「黑色是夜的顏色。它是神秘的，有些人將它跟邪惡聯想在一起。如果我跟你們一樣年輕，我希望是自己來跳黑色，因為它非常具有挑戰性。…」蔡老師一直在講黑色，講、講、講…，她當然喜歡黑色，因為她是個老婦人。她講個不停，我都快睡著了。

當蔡老師把她的手放在我的頭上，而其他女孩咯咯地笑了起來的時候，真是令人難以忍受的一刻！我實在無法相信，我應該穿著一件黑芭蕾舞紗，踮起黑色舞鞋來跳這個不幸的黑色…，再說，我從來就不邪 ﹏惡 ﹏.，怎麼蔡老師看不見我的純真，我的浪漫，我的聰明，我的自由，我火熱的心？她怎麼會認為我最適合跳這個醜陋的黑色呢？又尷尬，又困惑，我再也控制不住了，終於當眾哭了起來。蔡老師微笑著…。

“Échappé…. Échappé….Chassé….Chassé …..Changement….Jeté ….” 因為蔡老師留學日本，所以她用很重的日本腔調數著法文的芭蕾舞步節拍。我從未問過其他女孩是否瞭解這些法文的意思，我們只是跟隨著她口中說出的「密碼」移動舞步。就像在卡通裡看到的那樣，當巫師呢喃著咒語，小精靈們就隨之起舞…。直到今日，我還經常問自己：「怎麼我們這些小女孩會懂法文？當蔡老師唸著那些日式法文，教我們跳芭蕾舞時，怎麼我們一個節拍都不會跳錯，她是怎麼辦到的？」

事實上,，當我開始練習跳黑色的幻想時，感覺還不壞。

我也許不喜歡黑色舞鞋和黑色舞紗，但那個音樂真的很強烈、動人。一開始，我感覺我變成了蔡老師。黑色的長袍取代了短舞紗，在雷聲轟轟的神秘夜裡，千萬顆淚珠滴溚著… 這些數以萬計的淚珠迸開成千萬、億萬和兆萬顆星星，在浩瀚無涯的夜空裡閃爍著…。不管你相不相信，所有顏色都來自她的淚珠…，數不清的顏色在舞動，如音樂般地呼吸，繽紛的世界就這樣誕生了…。

後來，我變成了一隻黑天鵝，飛過黑色的雲，潛入無底的湖心…，我是靜謐之夜的女王，我是神秘的深淵…某種高過我的靈佔據了我，我不再是那個只要純真、可愛的害羞女孩，我成為某種超乎我可以想像的存有。

隨著身上的每一根纖維，不停地旋轉、旋轉，一切從我的四周消失無蹤…，然後，我進入了森林，又很快地變成了無止無盡的森林 …，我是夜空…，是冷酷的死亡…，我成為眾人的嚮往和恐懼。這是某種不一樣的浪漫，同時混合了冷淡與狂放…。

那種感覺很美，我完全不知道成為黑色可以如此奇妙…，一切都虛無掉了，除了我和黑色，然後，我不再是我，就是黑色…。

我能感覺到觀眾屏住呼吸，不是我在跳舞，是神秘的存有透過我而跳。最後，音樂停了，一片靜默，沒有任何輕微的聲音，我直直地站立，無法移動半步，像迷濛微亮的星星，永恆地定格…。

慢慢地有些人開始拍手，然後…全體爆出了鼓掌聲。我回禮鞠躬，像一位女王，不帶一絲少女的嬌羞。整個世界臣服於我的腳下…我不再是個退怯的女孩了，而是無以名之的存有。

回到後台，蔡老師很驕傲地握著我的手，不斷接受觀眾湧來的賀意。我的父母似乎受到很大的驚嚇，他們不停的問我：「妳現在感覺怎樣？」他們為我驕傲，但也困惑。這一瞬間是那麼神秘，實在不可思議，我不再是他們熟悉的小甜心，即使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誰。我的腳在黑色的舞鞋裡，如點燃的火般想飛，終於，我愛上了我的黑色舞紗…。.

蔡老師如一柱女神的雕像，微笑、點頭，承受如波浪般湧來的賀禮。蔡老師用很低沈的聲音喃喃自語：「只要我還能跳舞，我希望…」

也許，我是唯一聽到她低語的人…，也許，我是唯一舞出她淚水的人…，也許，我是唯一的見證人，看到她如永恆的女神，帶著一絲戰勝的微笑，用她的淚水給予星星和色彩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