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宮崎駿的「風起」說起 ───＊

宮崎駿的「風起」，是他的封筆之作，非得趕去欣賞不可的同時，也有深深的不捨心情。畢竟夠水準的卡通動畫幾乎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一來得有這樣天份的畫家，再來要他自己肯下功夫努力精進，三來得有適當的創作環境，缺一不可。在東方世界，至今似乎也只有日本出了幾位名家而已。

他的盛名是早已知曉的了，以前也看過幾部，像「龍貓」「移動城堡」「神隱少女」，卻以這次觀影的心情特別專注。既是封筆之作，怎麼樣都帶著點告別的意味，与平日看動畫時的輕鬆愉快還是相當不一樣的。幾乎連眨眼的那麼一瞬間，都耽心會漏掉了畫面上的精彩橋段。

其實當今之世，既已有了DVD，甚麼時候想要重溫都沒有問題。之所以會如此，也不過就是彰顯了個人對卡通動畫那份衷心的喜愛吧？

宮崎駿本身是反戰的，他不贊同日本任何時期的軍國主義和對外擴張，也就是一個卓然而立有正義感的人道主義者，這點就先得到我的好感。而他的外貌，文質彬彬之外兼且俐落清爽，也予人好印象。他一生都在用心畫他的漫畫，應該是一個很幸福的典型。一生人能夠全心全意做自己喜歡的工作，該是多好的人生際遇！

這部作品是宮崎駿惟一以真人實事作為故事主題的一次，可見他對故事中的人物有很深執的喜愛。然而這位堀越二郎，雖是二戰時期日本很出色的航空工程師，可即使在日本，也是相當受訾議的人物。原因則是他專注於飛機美与輕靈設計上的用盡心思，只以附和軍方的要求為訴求。難道他就沒有一丁點想像力，意識到自己的設計可也是一種殺人的武器？

而且戰後多年，據悉主角也從沒因為戰爭中喪失了如許的生命而略表惋惜或不忍，反倒仍念念於他所設計的「零戰」機型而自鳴得意。

宮崎駿一向是日本有名的反戰份子，為什麼會選上這麼個角色和題材，來作為他的收山之作？真的很讓人百思不解。是他自己也十分嚮往飛行，因而對能夠設計零戰的堀越二郎存有濃厚的崇慕之情？

但是宮崎駿本人既然極端反戰，應該會同時想到零戰飛機利於殺人殘酷的一面，為什麼有意將這麼個重點忽略過去？雖然，他在動畫中放進了不少橋段，想為主角堀越二郎不諳戰爭或不喜戰爭的個性有所說明，但是力道畢竟是太弱太勉強了點，經不起強烈的推敲。

這個主題的選擇該算是這部封山之作的一個瑕疵所在？還是會引起不仁与殘忍的爭議，竟此毀了這部動畫的意義和價值？

最近讀到政大教授蔡增家著作的「上一堂好玩的日本學」，專介紹從漫畫看日本。他引述日本刊物「熱風」裡的話說：「電影上映當天，宮崎駿批評關於日本首相安倍晉三修憲的言論，許多日本國內右翼的媒體，竟將宮崎駿視為國家叛徒。」由這段話，可以明白顯示宮崎駿的創作目的，一方面可能是自我對飛行的愛好，所以選擇這位主角；再來很可能是想藉由這位主角的行徑，來警告或提醒日本如果成為一個正常的國家之後，該如何努力維護和平。

因此動畫影片裡，宮崎駿有意將堀越二郎這個近乎無情的角色，和日本作家堀辰雄的溫柔多情揉合在一起，成為一個綜合的性格，以期沖淡堀越二郎所給人的那股冷漠無感的形象。

這樣看來，其實宮崎駿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的。也可能是宮崎駿本著自己善良的本性，寄望他心目中喜愛和敬仰的人物，其實也是既善良又單純的，並不是如一般的訾議那樣，所以才以動畫來幫他表白一番？

這些論爭，若純以動畫之美而言，都可有可無。如果單就動畫的畫面而言，宮崎駿筆下所繪製的相當精緻，依然保留了一貫令人懷念的自然畫風。

因為片中主角嚮往飛行，多次站在屋頂上遠眺天空，也就讓觀眾順帶欣賞到脈脈的遠山。宮崎駿的遠山畫得可真美，色澤多變，光影朗朗，起伏有致，好像山中可以住著神仙一般。

其中一段畫出當年日本關東大地震時的情況，畫面是全毀或傾倒的民居，受傷須要扶持的人群，成群避走到安全之地的隊伍，倉皇憂慮卻絕不亂序，表現了日本人民一向的守法內歛和循規蹈矩。可以想像到宮崎駿心中的不忍和疼惜。

欣賞卡通動畫，不可能不想起迪斯尼的作品。像古早時期的「小鹿班比」「睡美人」，那種慎密精緻的背景畫風、自然靈動的人物或動物造型，幾乎已成了動畫的經典。是不是因為迪斯尼的製作團隊人手更多更扎實？那些古早時期的卡通畫面簡直就找不出可以挑剔的地方。

自從皮克斯採用電腦繪製之後，整體動畫風格上起了相當不小的改變，惟美的經典造型第一個被犧牲掉，換之是誇張、甚而搞笑的形象。但是除了聲光色的鮮明搶眼与節奏的俐落之外，意境上的美感和內在的含蓄之情已不復存在。如果還希望看到以往那種畫面上細密漸層的變化之美，已很難得。

宮崎駿所有的動畫影片，整體上影片中的人物惟美是無庸置疑的，雖然和皮克斯的畫法風馬牛不相及，可是如果純粹站在動畫本身的畫風來說，「風起」裡的人物，給人的印象似乎欠缺了一點強度和厚度，有點過於飄忽輕靈。風景倒真是畫得層次分明，色調也美。獨獨動作最多、理應是整部動畫軸心的「人物」一項，不論說話的表情、衣袂的飄動，都像是最單薄的花瓣，輕柔有之，份量卻有太輕太柔之嫌。走路邁步的姿態，更是有輕飄飄不著地的感覺。

之前他所畫的「神隱少女」可就不同了，氣氛控制得極好之外，人物的動作真是何其靈動俐落。可能因為故事的內容偏向日本的神話？是宮崎駿自己真正神往的故事，在表現的手法上，沒太多須要將就的地方。應該就是依他個人的風格來揮洒。創作神話故事時，人物的行動可以是飛行而不須亦步亦趨，即使每一個著力點都天馬行空，也沒什麼不自在。而以真實人物來做故事主軸時，過於輕飄飄的，就多少給人頓位不足的感受而挑剔起來？

現在既然選擇這段二戰歷史中的人物來繪製動畫影片，在事發的當時，因為日本全國都傾向於軍國主義，要在那種氛圍裡表現一個反戰，但又不能過於明目張膽地突顯政治的內容，故事難講一點，手法也不自覺就被拘束了。其中曾提到當時不少人被政府抓去審問，因為懷疑思想有問題。戰爭之中不都是如此？

在此之前雖看過宮崎駿的幾部卡通，自認為對他風格的了解還不夠深入。哪天得把他的卡通影片全都找來，好好欣賞一番，或可得到一個比較更全面的印象？也未可知。外界批評他的作品，無法風行於西方世界的原因，一是受到西方世界的排斥；一是創作理念上東、西方的差距太大所致。在我個人認為，後者成立的可能性比較多，但也應該可以設法克服吧。

我們台灣的漫畫家也相當不少，但是除了「幾米」「朱德庸」幾人之外，素質格調上似乎都不夠火候，造型的靈活俐落和特色，也不夠引人。有些甚至可以用低俗和粗糙來形容。但是也一樣得到不少台灣觀者的眷顧与喝采，為什麼？我想就是一般的口味水準還沒有培養出來，所以低俗搞笑也可以曚混過關，与雋永回甘的特質還有不小的距離。然而據我所知，以前有段時間，迪斯尼的動畫還曾大量在台灣繪製完工的。我們動畫方面的人才和水準應該都不差才對。

就像最近兩部相當賣座的台灣本土製作電影「大尾鱸鰻」和「總舖師」，搞笑是成功的，錢也賺到了，卻盡顯本土粗俗的一面。難道一提本土，就必得与粗俗劃上等號不成？在我的感受裡，台灣本身精緻的文化特色不少，為什麼總捨而不用呢？搞笑我不反對，在搞笑裡有細膩和深度就不容易，卻是能否成為雋永作品不可或缺的基本精髓与元素。

日本的漫畫一向風行，其中素質當然也是良莠不齊，並不是每一個都可与宮崎駿和松本大洋平起平坐。前段時間在報章上看到介紹松本大洋的文字，所畫的形象也是極美、極具吸引力。最近在台將出版他的作品，改天也要找來好好欣賞。

不論什麼藝術，必然都是風氣既盛，才人也就容易輩出。看台灣的讀者是否也會對卡通動畫那麼入迷，好藉以培養一些專才的輩出吧。

台灣的電玩業做得風起雲湧十分出色，那個範籌和漫畫不也相通？然而那些電玩有特定的遊戲方向，以尋求刺激為其主調，打殺鬥狠之外，就是盡量引起性幻想的造型和內容，境界上和宮崎駿、松本大洋和幾米這些深具藝術概念与理想的人物，還是有天与地的趣味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