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孤雛淚」裡淪為街童的孩子，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 ＿

校園裡，從一年級到六年級的整排新教室，在我快升上四年級的時候就建造完成，我們就從大禮堂和老舊的教室換到新建好的教室上課。

新教室的外觀是淡可可色大塊的唭喱岸石建造的，教室兩邊都是寬敞的玻璃窗，採光充足，教室裡看起來明亮清爽。

課桌椅也全是新的，不但桌面完全沒有任何刮痕，還隱隱然帶著點油漆的味道，那種全新第一手的新鮮感，讓每個人都打從心底裡感覺好興奮。

六間新教室從校門口的女生宿舍下來一字排開。三、四年級和五、六年級教室的中間，有個及肩高度的落差，還設了三、四級台階方便上下。在四年級教室旁邊的空地上，置放著一個巨無霸的鋁製大水桶，幾乎和一年級學生的身高相同。鋁桶的下端裝有水龍頭，旁邊還準備了好些有把手的小鋁杯，專為盛裝開水給同學下課時喝的。

最讓我們感興趣的，是偶爾能碰上校工挑著兩個檜木大桶的開水，倒進大鋁桶的情形。那熱騰騰的水氣，多少讓我們可以在喝水的當下，嗅到一股若隱若現的檜木香味。不過這種挑擔送水的鏡頭，多數是盛夏天氣時才難得一見的場面。夏天開水銷得快，有時在補充不及的狀況下才會偶爾碰上。

下課時滿院子都是活蹦亂跳的人，有從一年級教室衝過來的小毛頭，也有追逐玩鬧的高年級生，都像是在對這新教室的環境，進行地理大探索似的。所以無論是哪個校工挑著那兩大桶熱水從廚房一路走來，都會膽戰心驚，深怕哪個冒失鬼會跑得收不住腳突然撞上去。平時正常情況之下，他們都是乘學生還在上課的時間，大鋁桶裡的開水早已補充好了。而他們送水添水的一路過程，對我來說都是最額外最引人的校園風景，我們就是在這樣設想週全的環境裡成長的一群。

除了對戶外活動樂此不疲之外，同學們也常會有集體迷上一本小說的時候。

升上六年級，「簡愛」這本書，不知怎麼就在班上女生之間流傳開來。書中的主人翁是一個寄養在親戚家，最後卻被送進孤兒院的小女孩。

當時讀到書中女主角在孤兒院裡的種種遭遇，那裡生活環境的灰暗沉悶、物質的絕對貧乏困頓的描寫、還有那名主持院長的刻薄寡恩等等，對她們既感同情，卻又不甚理解。同樣是育幼院，她們和我們之間的差距為什麼會如此懸殊？因此更引起我們似懂非懂的心靈，極度的迷惑與好奇。

女主角在接受完學校教育之後，終於離開了孤兒院，應徵到桑菲爾德山莊擔任家庭教師，並且進住其中。這以後她的生活變得很奇妙、很神秘，讓我們這些六年級的小女生感覺既新奇又著迷不已。同時心中多少會有一些迷惘和揣測，往後我們自己的生活，會不會有相同或相近似的走向？

每讀到簡愛從有相當距離的小鎮上，返回她寄住及工作的桑菲爾德山莊，對山路上沿途景物的描寫，既詳細又感性。我們好像也陪伴在她身邊，循著她的描述，感同身受地欣賞著山莊週遭遠遠近近的風景，也試著了解體會她當時的心情，好像如此一來就可以分擔了她的孤寂和落寞，又好像她可以聽得到我們在給她鼓舞為她加油：儘管往前走，有我們陪你，你不會孤單。雖然心中也很明白，事實上我們處在不同的時空；甚至了解，這不過是個感人的故事。

書中男主角那句經典的「我小小的可愛的簡」，立時就成為這本書的粉絲們流行的口頭禪。總在特別高興的時候，或是好不容易把功課寫完，如釋重負的時候，喊出這麼一句：「哦，我小小的可愛的簡，我終於把這些作業趕完了。」

這猶如一句通關密語，講的人和聽的人之間，彼此會比其他的人更深入體會到你開心的或沉吟的心境。至少，我們自己會有這樣的認同。

教室裡經常會出現很多類型的雜誌，像「今日世界」「野風」「皇冠」「拾穗」，這些書在當時都頗具水準，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冒出來的。而我們多的是自由活動的時間，只要喜歡，可以一本接一本不停的翻不停的看。

還有比其他雜誌都大本的生活雜誌「Life」，那些巨幅的彩色圖片，都是一整頁甚或是跨頁的，它曾介紹過當時美國金門大橋的建造工程。雖然是英文說明，但是只看圖片，也讓我們對舊金山的風貌有了深刻的印象，金門大橋更因此成了舊金山、甚至美國的典型代表。

那時剛在南亞柬埔寨被發現不久的吳哥窟古蹟，也經由這份雜誌詳盡報導過。看著那些被粗大樹根纏繞著的巨大石雕，以及它遠景全貌的呈現，即使解說的英文看不懂，那些精緻的圖片，就已將吳哥窟古建築的炫麗所引起的震撼，深深傳達並刻印在幼稚易感的心版上，成為往後心情上的嚮往。

「青鳥」「苦女流浪記」「小公子」是中年級大夥愛讀的故事。

另外，很多電影漫畫書，把電影裡最關鍵的鏡頭都畫了下來，寫實的程度就像看了濃縮版的電影一樣。由古裝宮闈影片而來的「鐵面人」，是其中給人印象最為深刻的一本，那個被迫戴上鐵製面具過日子的人，被關在暗牢裡不見天日，不由得不讓人驚詫和同情。

至於「咆哮山莊」，雖然看得不知所以，字裡行間那股神祕壓抑的氣氛，倒是可以約略領會且歷久不忘。

待日後再讀到這些小說的時候，才了然於整個故事的內涵以及其歷史背景。但是它們的影像老早就已留存在記憶裡，感受也就更不同於一般。

看電影更是每一個同學都喜愛的，也可說是那個克難時代的頂級娛樂活動之一。當時看電影的心情，則是百分百的投入。幼小的心靈對歡愉、悲傷的感受力最敏銳，也最直接。

記得教導組曾特別選了部「海倫。凱勒」的傳記電影在校園放映。對於一個既不能聽又不能言語的小女孩，最後居然能夠著作、能夠演講，並成為一位教育家，對我們而言，不止是印象良深，簡直有點震撼的效果。

「安徒生童話」一向受同學喜愛。除了「醜小鴨」那幾篇眾所週知的經典之外，那個冷血無情的「雪后」，她所處身冰天雪地的場景，也令人癡迷。作者筆下對雪景的描述，那種舖天蓋地雪花紛飛的皚皚雪景，總具有夢幻般的吸引力。「影子」那篇故事，描繪書中人物身處熱帶地方，熾烈陽光投射之下的各種色彩的魅力，很有水彩調色盤上濃濃混合顏料的魅惑，卻又迷迷濛濛，不像真切世界裡發生的事。

閱讀安徒生童話，並不只是一篇篇有頭有尾、清楚交待來龍去脈的故事而已。它引發每一個不同的小讀者發出不盡雷同的嚮往，同時自我的心境又享受到絕對的平和與寧靜。在紀律井然的團體生活規範中，也有許多空檔是可以完全由自己安排的。那時候，就有如行走在安徒生故事的林野、和充滿奇花異草的大花園裡獨來獨往，享受一小段自我寧謐獨處的時光。

成長之後，難免會回想，那些經常散置於教室的各種優質雜誌，究竟是從哪裡來的？住院生本身是不可能買的，那些雜誌即使在當年，價格都不算便宜。我們身邊一向也不可以留有現金，況且當年也還沒有那種揀選的眼界。

薇閣老師的薪酬雖然遠優於一般國民小學，可能有倍於一般的薪水。薇閣藉高薪聘請來素質最好的老師，以期都能全心全意專注於教學工作。但是老師們住在院裡、吃在院裡，好像都自奉甚儉。那時他們多數都還是單身，可能都正在存錢預備成家。

我們知道傅老師每期必買「今日世界」，他看完之後每期都會放在六年級教室裡給同學們傳閱。除此之外，好像也沒有哪位老師可能經常去台北逛什麼書店買什麼雜誌。何況種類又如此之繁複多樣。

而今分析歸納的結果，最可能的來源，應該是通學生從自己家裡帶來的。當時就讀薇閣的通學生，家境比一般人家優渥之外，他們的家長也都事業有成，以見多識廣來形容，應該不會太超過。而通學生本身，認為家裡的雜誌既然已經看過了，帶來學校給同學看，是小孩很自然也很平常的舉動。

藉著這樣多方位的涉獵和閱讀，在融會沉潛之後，可藉之理解、也擴展了人生有限的機緣和認知，讓我們認識到實際人生尚無法接觸到的許多事事物物。如果以更寬廣的眼光來看待這些課外讀物，對當年薇閣院童的影響，或許可以說，在不知不覺中，它們已開啟了這些幼童超越國界拘限的心靈想像和體會。即使那還只是一個啟蒙，一個火種。

因此，不得不由衷感佩薇閣當初決定招收通學生的構想和執行，確實很有遠見。在很多方面，通學生從各自家庭帶來的訊息，都給住院生相當正面的啟發，和深遠又良好的影響。

後來有機會讀到狄更斯的「孤雛淚」，對書中小主角奧立佛的遭遇由衷同情之外，不由得兩相比較，當年的薇閣院童不由分說，該是多麼幸運的一群。

＜後面一排就是用琪哩岸石建造的新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