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本散文的精選集，是一位我所欣賞優秀的散文作家，用文字記錄人生的情感回憶，那些關於人之常情細膩的種種，有濃有淡，有單純有複雜，都完全呈現出人們最真摯的一面。

文章是精選的，有久遠也有新近的，但我覺得即使散文紀錄的年代跨越了幾十年，唯一不變的是作者多情的、敏感的、善於觀察的、用情至深的、洗鍊的文字表達，真的是我所欣賞的抒情文散文之最。

全書關於各種情感的文字記憶精彩處處，我試著摘錄多一點，分享多段我最有感的片段：

1.父母的恩情

有一種「繁華散盡」的情感，是在人都走了，不見了，情感反而變得更濃烈，而且越陳越濃；作者歷經父親過世前的失智、跌倒、情緒反覆、辛苦照顧的點滴，想來都還是悔恨。

「這世界何其荒繆，何以最深沉的反省，常只能在無法彌補的悔恨之後？」(p.40)

然後「取藥的小窗口」回憶當年媽媽帶著一家小孩，用人情有求於姨丈的醫藥幫助，卻不知那人情世故的背後，有多少的辛酸和付出！如今想來有了更多的理解和轉化。

「原來當年因為自卑作祟，我見到的只是自己的傷口， 想到的只是母親的委屈，完全來不及靜下心來觀看廣闊的世界，咀嚼複雜、細緻的人際關係，如今總算能夠豁達面對心裡居住的自卑小鬼，人生途程中的諸多遺憾和創傷也有了不同的解讀方式。」(p.50)

更有「在暗夜中狂奔」的驚悚，媽媽過世前十天，任性地想給媽媽一個驚喜，細雨紛飛中推著輪椅的冒險經驗，卻在媽媽過世後換來更多的惡夢。

「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我的心裡卻下起了另一場更大的雨。原本單純想用實踐承諾——帶母親喝一杯咖啡來取悅久病的她，誰知，任性的思慮不周竟弄巧成拙地演變成一場畢生難忘的可怕夢靨。」(p.56)

2.親子間的糾葛

當兒子決定辭掉工作去壯遊，要好好體驗人生時，如同天下的父母心一般，作者的糾葛和呼喚很經典，這也不禁讓我想到，這是必然會發生的循環嗎？小時候孩子離開父母的分離焦慮，長大後卻轉嫁給了父母。

「每逢佳節倍思親，我思我父我母，更思人在遠方的我子，而你莫非樂不思蜀？可別忘了蜀地的父老日日引頭盼望，就怕兒子浪蕩成習，成了天涯流浪漢，今天的月亮很圓，想你猶然羈旅海外，家人都讓院子裡的炭火嗆出了淚來了。」(p.73)

父母總是期待孩子穩穩地長大然後成家立業，所以，幹嘛跑去南美體驗人生啊？每天用半冷不熱的水洗浴，然後盡說些「南半球的月亮盈虧與北半球不同」的鬼話。

如果再加上作者「一只名牌包」的心情曲折，則親子間的糾葛又變得更有趣了！原先只是托買，而不諒解為何買了很奇怪的款式；但當兒子決意「送」給媽媽時，為母的心情立刻大轉變，一切變得滿足和幸福。

「說實話，我真是心花怒放，轉頭回看那只皮包，感覺竟然產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覺得果然大小適中，又實用、又時髦，顏色尤其讓人驚豔！而且立刻忘記浪費、亂花錢等疑慮，感動得差點兒掉下眼淚，恨不能立刻將銀行裡的存款統統轉進兒子的帳戶。」(p.90)

3.邊際感與自我覺察的兩難

「叛逆冒險原來都是愛」一篇描述，作者曾寫過一篇文，表達對當年兒子的前女友癌逝的不捨，始料未及的是，卻造成當時兒子女友Ting的痛苦！作者和媳婦（後來）的對話摘錄如下：

「兒子和你即將開展新生活，我自然歡喜不迭，但難免將心比心那位失去女兒的母親的感受。我的兒子要迎接嶄新的未來，她女兒卻提早與世長辭。如何讓心碎難癒的母親在得知訊息的那刻稍稍得到撫慰，是同為母親的我深層的考慮，我寫文章志在彰顯重建幸福的未來，並不代表對過往的遺忘，那是一種跟過往的惆悵告別。」

Ting 哽咽回說：

「......我總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贏不過死去的人。」

閱讀到這裡，我有兩個相關的體會：一體兩面的邊際感和自我覺察~

(1)身為作家，書寫身邊的人的事和情感，還是要謹慎，有時候寧可不寫，因為你不知道後續會不會有產生風暴的可能。

(2)親人間坦白溝通真的很重要，不管是書寫或語言，從尊重他人立場中，學習到自我覺察，內求自己，而不是強求別人來體貼或體諒你。

4.含飴弄孫的幸福感

「希望能做一樣的夢」，是剛上小學的小孫女，希望和阿嬤「交換夢境」，孩子的世界不大，情感表達也就很直接而貼心，和重要他人的連結都很緊密。

「相較於唐人的虛無徬徨，小孫女的團圓夢是多麼務實簡樸，又是多麼天真可愛。」(p.123)

但阿嬤含飴弄孫固然幸福，有沒有過度介入的干涉？分寸如何拿捏？基於三代之間的情感和理智須有的平衡，「成長之痛」給了不錯的答案：

「但身為人師，總時刻楊勵自己不要好為人師，盡量不干涉孫女的教養問題，只享受孫女承歡膝下的快樂，但我以為此事非等閒，在兒子回家時，忍不住提醒海蒂在同儕交往的情感受挫時，曾在中夜對著阿嬤嚎啕痛哭......」(p.132)

這也是我對這個議題的兩個心得：

(1)界線感：孫子的事就是兒子和媳婦的事，阿公阿嬤請保持距離。

(2)好為人師，真的是一般長輩的壞習慣！（我也常常如此自我提醒）

5.手足之情的扼腕

「下著微雨的日子」作者說著親近的二哥過世，所引發一連串的思緒，也才理解到，當年媽媽最親近的妹妹過世時，表現出奇平靜，只悠悠然說要去廚房煮菜之類的話。

「我現在應該也差不多是這樣的心情吧！這些年，兄姊陸續仙逝，我經歷陪伴、搶救、驚嚇、憂傷、痛苦、思念的無措，到現在的堅強面對，只心中偶有微雨飄過，其餘一切如常。 照樣走路、甩手，仍舊看書、寫字、校對新書、準備演講，如常在清潔阿姨過來之際，和外子去小公園走走。」

「今生有幸做了姊妹」面對親近的二姊過世心情的低沉，小孫女的隨手畫反而是很好的出口，靠近死亡、接納死亡，都是很重要的人生功課，隨著年紀越大越是。

「小孫女這一席話，讓我靈光一閃，想起人生榮枯起落，不也是如此：時而為枯葉，時而飛升成小鳥，無論是人間或天上，都一樣可以歡樂開趴。這個枯葉飛升成小鳥在高空歡喜開趴的故事，對猶然沉浸在二姊往生的悲傷中的我，真有振聾發瞶的鮮明啟示。」(p.149)

最遺憾的是三姊，「人生城門守太深」，三姊從小聰穎但個性倔強好強，「我常想：像她這般的強人，十六歲那年夏天，若能如願直升，繼續求學，依她一貫的毅力，一定比我發展更好。可惜命運多舛，她為家人走了一條艱難的道路。」(p.164)

最後，很多家庭的兄弟姊妹裡，好像總會有一個是揮霍的、混江湖的，「水深浪闊的江湖」裡的小哥，一輩子浪蕩成性，沒做個什麼工作，同樣父母生的，卻有如此不同的個性和人生際遇，想來也是驚奇，這也算是生物的多樣性吧！

「我的小哥行走的江湖，水深浪闊，是學不會游泳的妹妹——我怎麼也無法進窺的浩湖繁複；雖是同胞手足，走的卻是兩條沒有交集的世路，他不停涉險，然一逕無掙扎地任性悠遊，至死不休；而尋求安穩的我，相形之下，卻腳步越起，徘徊猶疑，苟全性命於亂世。」(p.186)

6.師生之情的兩種錯愕

「敢於質疑批判」提到恩師潘重規教會的言教和身教，有別於過去傳統中文系的「溫良恭儉讓」，國學大師恩師的理念是：「做學問要在不疑處有疑」，清楚地同情和理解當年「黨外」的跳上立法院主席台......，其堅持真理、不畏戰的精神，驚醒夢中人。

「每個時代都不乏傳統迂闊勢力的存在，看似牢不可拔，因為潘老師鍥而不捨的質疑批判身影在前示範，我開始相信：不合理的制度終將輸給溫柔而堅定的毅力，我曾在軍中巨大的謊言機器裡待過十九年，脫身出來後，向前瞻望並回頭審視，除了欽敬先知先覺、慚愧自己後知後覺外，也慶幸總算沒有不知不覺。」(p.194)

「人生不相見」提到另一種師生關係的錯愕：正當作者面對大學畢業後職涯抉擇的難處時，仰慕的H教授突然的一封信，驚天動地，幾乎要將她撕裂；訂婚前夕的老師，突然向學生的她告白！還好，後續發展雙方也沒有踰矩，人生各自有一個美好的婚姻和後續。

「最後，我們都同意，其實，由衰轉順的關鍵，是我們都拿到最好的一張王牌--各自的另一半，沒有他們，我們的人生未必能由黑白轉為彩色。」(p.205)

7.一日為師的使命感

我身為老師，對於「長廊的腳步聲」作者所述特別有感，一個已然忘記的學生來信，可能在精神疾病的治療中，但老師的「售後服務」還要持續嗎？而且會有幫助嗎？這又是一個關於「邊際感」很慎重的課題。

「...想起多年的教書生涯中，所遭遇的諸多困惑。未曾有過心理諮商的專業訓練，卻往往無端地被期待成為解惑的對象。其實內心的惶恐，不下於密室裡傾吐傷痛的學生，雖然盡量讓自己扮演良好的傾聽者角色。 但是，傾聽之後呢？同情和安慰不能具體解決什麼問題，學生在關懷的大傘下得到短暫的清涼......」(p.209)

這種幫助畢業後的學生的界線到底在哪裡？是不是一種婦人之仁？在「穿一隻靴子的老虎」篇章中作者舉唐代小說的故事做比喻：變成老虎吃人，卻又有隻腳穿著靴子，為師者如何又如何能幫助那些被迫害妄想的學生呢？

8.人際中的詭譎和尷尬

幾十年不見的同學來敘舊，我們想到的會是什麼？詐騙？借錢？直銷？拉保險？.......「純真遺落」作者的老同學王大中，因惦記童年時單純和美好的友誼而來敘舊，卻引發作者夫婦倆一連串持續的不安，直到同學的過世，帶來深沉的反省和自責。

「流年暗中偷換，曾幾何時，這些溫暖的情誼和塵封的往事都隨著歲月遺落他方。性情中人的王大中，在縱橫商場後，仍向童年頻頻叩問純真熱情，以當年的童心依依相待；而我們在虛詭橫行的社會歷盡滄桑後，回報他的，竟是一肚子的狐疑和猜忌，這是多麼荒謬的諷刺！」(p.236)

又譬如「隔壁班的女孩」，陳述著求學階段的作者，面對同學惡意的言語攻擊（今日我們將會稱為：霸凌），小孩子的承受能力總是很脆弱的，一直到高中仍然陰魂不散；這對於我這個資深輔導老師來說，好像再次看見了諮商室裡面很熟悉的個案問題。

「淚水日日流淌。作文裡，不是常說：［歲月如梭，光陰似箭］嗎？何以屬於我的時間竟像蝸牛爬行，似乎永無止盡。那年，我也不過十一、二歲，天天躲在閣樓上，背著所有人和馬路上指天畫地、胡言亂語的瘋子展開自以為是的秘密外交，且時時萌生自殺的念頭。」(p.248)

最後，讀者也可以在「洗頭與豬舌頭的關係」再次看見這種人際中的複雜感受，美容院是一個典型窗口，常常有口舌上的你來我往；面對強力的推銷、話術，我們只能尷尬或順從？這是人際上的辛苦之處。關於這種口語上的交鋒，作者的先生說得好：

「這本來就是全民遊說的年代！他們遊說你購買監視器、卵磷脂或信宗教；你又何嘗不然！你寫文章、演講或教書，向讀者、聽眾、學生宣傳理念、販賣知識，不也是另一種！可能也有人正很不耐煩你哪......依我看，這件事，要嘛你就多擔待，嘛要你就拿它當作華山論劍、相互切磋口條的機會吧」(p.271)

#阿得的讀書會

#希望能做一樣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