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行》/ 老頑童

              ——稱師何止三人行——

                             （〇）楔：少年事

    最近常常想起少年事，歷歷可辨，連細節也無不一清二楚，就像在眼前一樣。

    這種現象讓老頑童非常煩惱。頑童姓「老」，顧姓思義，年紀自然不輕，多年前記憶就早已開始衰退；到如今，已達到借出去的東西、想出來的佳句，誇過一道門檻就忘乾淨的地步。因此，至親好友，一應物件謝絕賒欠，借進來則無任歡迎；至於詩詞楹聯，想到就發稿，錯了再追改定稿。這當然把親友編座都得罪遍了，卻也是無可奈何的憾事。

    一個記憶力不佳的糟老頭子，少年時的往事卻一而再、再而三突然一古腦兒湧現，豈不是傳說中翹辮子前的「迴光返照」？而這花花紅塵這麼有趣，老頑童還沒有玩夠，還想多打滾幾年，怎能不煩惱？就像薩都剌《滿江紅》的句子「思往事，愁如織」了！

愁歸愁，織就織，往事實在件件有趣，不敢自珍，還是寫出來跟大家分享同樂吧。 

                   （一）不要笑

    開學第一天，第一堂課，教員某甲踏著掃八步子走進課室來。這位老先生整天笑咪咪的，個子不高，加上那八字步，尊容和架式都有點像笑匠查理卓別林 Charlie Chaplin，同學們就這麼叫他（當然只是背後做皇帝）。開學頭件事是選班裡的職員。他老先生可能遵奉道家的「無為」精神，也可能像巴金信仰無政府主義，就讓同學們自己去選。班裡登時熱鬧非凡，就像菜市一樣。通常在教員主持下，頂多二十分鐘可完成的一件事，竟花了整整一堂課時間才草草收場。下課鐘一響，老先生若無其事，踏著掃八步子走出去。

    第二次該教課了。老先生一坐下來，就像老僧入定誦經一樣，雙目定視前方一點，口中唸唸有詞一直講下去，對身外事物似乎渾無所覺了。一位同學踮足悄悄掩向門外溜走，安然無事過關。這麼一開頭，大夥兒紛紛跟進，片刻間，班裡男生跑得剩寥寥幾個；頑童不幸坐在老先生正對面，中間毫無遮隔，雖逢天時，奈何地利、人何欠佳，跑不掉，才有機會目睹、復述這整件趣事；女生看在眼裡，不敢付諸行動，卻個個抿著嘴偷笑……。

    『不要笑。』老僧入定姿態一點不變，改口唸道：『老夫年高力衰，抓也抓不住，追也追不上，能做什麼？帶牛群馬群，只能帶到水源。喝不喝就管不著嘍！』

    這話一出，班裡剩下的同學無不愕然。原來這老方丈已經練成「天眼通」！

    這時候，老先生又唸：『老夫只替家長難過。辛辛苦苦賺錢繳學費……唉！』

                                     （二）黑名單

    兩堂課中間有一段停歇時間。別看女同學逃班時都是「乖乖牌」，但一到停歇就七口八舌，像喜鵲，像雲雀，又像鸚鵡，吱吱喳喳調侃數落開溜的男生，說他們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瞞天過海，卻是「不喝水的牛馬」……。經過這件事，大夥兒很少再逃老先生的課了，不是不敢，是不好意思。這大概就是「知恥近乎勇」吧，這群哥兒們都是勇士！

    下一堂課教員某乙，跟甲老先生剛剛相反，他尊臉終年難見笑容，身材修長高挑，步伐又快又直，大家就叫他高個子（當然還是背後）。高個子走進課堂時，男生那邊有十一個空位子，他視若無睹，開口快若機關槍，在十分鐘內說完開場白，然後就找班長。

    班長不在班裡。班長在籃球場上，用網球當足球踢，當小型五人賽（限於客觀環境只好克難將就）A隊的隊長。高個子又找副班長，也不在。副班長是小型B足球隊隊長。文書股長是女生，乖乖在課堂上課。高個子要她點名，填好缺席學生名單，放在他桌上。

    「暗哨」飛快到籃球場報訊。這些健將一個個像鬥敗的小公雞，重新去做好學生。頑童一向是硬骨頭，是例外。士可殺，不可辱；份數可扣，嚇不倒人！何況這次行動自己是設計者，哪有虎頭蛇尾的道理！看那次開溜穿幫，頑童從中吸取教訓領悟出：根本不進門就不用溜！十人踢球，怎麼有十一個空位？因為還須要一個「暗哨」，大家輪流當值。

    現在頑童是唯一觀望者，看見健兒們一直不安偷瞄桌上的「黑名單」，心裡暗暗覺得好笑。這時候，下課鈴響了。高個子拈起桌上的名單，揚一揚：『頑童缺席一堂。其餘十位遲到。我會填在各位成績單上。』說完踏著大步揚長而去。

    這回論到頑童驚愕了。怎麼這傢伙也會「天眼通」？或是「他心通」？！

                                     （三）太老實

    教員某丙是健談的人，同學們背後給他起個外號叫「哲學家」。哲學用腦袋做思想，談話動嘴巴，怎麼聯在一起相提並論了？必須解釋一下：同學們是用菲語說哲學家的。菲語 pilosopo（閩南話唸成「避勞數步」）不但是指文靜的哲學家，同時也指凡事都意見多多，喜歡發表偉論的多嘴八婆和長舌公。 真正哲學家自然不高興，卻無可奈何乾瞪眼。

    舉一個某丙哲學家健談的例子：他上課時，喜歡在班裡公開宣佈自己有收藏郵票（簡稱「集郵」）的嗜好，希望同好有多餘的郵票「幫忙收集」，多多益善……。

    一般集郵者，以枚、四方聯、全張、封（首日封）……為單位，有一份以上的剩餘，都用交換方式進行交易；他輕輕鬆鬆一句「幫忙收集」，還不如說「孝敬」！

    交易方式雖然不合理，還是有好奇又好事的同學，找一些郵票裝在空信封裡，預先放在講台桌上。丙教員不愧是集郵家。他從褲袋裡掏出不銹鋼夾子和小型放大鏡，仔細檢查郵票，就如數家珍說出每一枚的來龍去脈，又作揖說：『無論是誰幫忙，都非常感激。』

    從那次開始，丙教員桌上就常常擺了很多信封。具名信封多數是女生放的。是表示光明正大，或是想用郵票交換分數，只有她們自己才知道。不具名信封則是男生放的，因為大夥兒寧願聽他談郵票，好過講課，還千方百計弄一些奇奇怪怪的郵票考驗他的本事。

    這一天，丙教員「研究」完郵票，又談起某甲老先生半班學生「失蹤」事件，最後下了結論：『這老先生就是「太老實」！』高談闊論，口若懸河，無愧他的雅號。

他還怕大家不明白，意猶未足，又補充一句：『咱們中國人說人家「太老實」，就是說他笨！』如此補充，實在非常 pilosopo！

                                     （四）屋漏水

    下課後，大家都替甲老先生打抱不平，覺得老先生是大智若愚，你這「大愚若智」的「哲學家」，還敢反過來嫌人家笨。同學們說好了，如果老先生上法庭告「人身攻擊」，大家都願挺身而出，義務作證人。老先生卻整天笑咪咪的，毫無擊鼓鳴冤的意思……。

    老先生不擊鼓，他捧著一個紙板箱子，踏著掃八步走進教實，把箱放在桌子上。

    大夥兒滿腹疑團之際，他已自己化解迷局；他打開箱子，從裡面拿出一個個小玻璃瓶子，在桌上排列開來，居然還相當成數……滿班更都變成丈二和尚尼姑，摸不著腦袋了。

    『老夫家貧，每逢下雨天，屋頂總要漏水。』他笑著說：『幸虧老夫有收藏的嗜好，收藏雨水。現在有多餘的，想幫忙同好收集，就在瓶子裡，大家不要客氣唷！』

    誰知道他屋頂有沒有野貓跳上去拉屎撒尿？！一堂課終結時，瓶子竟是沒人光顧。

    老先生不慌不忙，又把瓶子一個個裝回箱子，捧起箱子踏著掃八步走了。

    他這一走，班裡頓時議論紛紛。聽老先生這番話，竟然似曾相識跟，跟「哲學家」幾乎一模一樣，只是收藏品從郵票變成雨水而已。是言有所指嗎？如果是，又為什麼？

    大家於是悟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的道理。一定是「哲學家」編派人家「太老實」的話傳到老先生耳中，老先生就針鋒相對，而且附諸行動：你「小貪」打秋豐，我就來個大方「發紅包」。相映為趣，真是妙極！只可惜發的是雨水，換成鈔票該有多好！

                                     （五）金拔兒

    無三不成禮，相似的話，竟又出現，而且更精簡，更深奧，耐人玩味之至。

    這次說話的是教員某丁。他說：『本人有收藏的嗜好，收藏「金拔兒」，哈哈……。』

    金幣北方人叫「金大洋」，閩南人就叫「金拔兒」。不過整句話最玄妙的，是那兩聲『哈哈』。是不是譏笑「哲學家」既然開口索討郵票，不如乾脆要金幣？可能性不大。首先，從未聽到某丁和某丙有嫌隙；某丁雖眥睚必報，不會無故惹人。其次，縱使真的有宿怨，以某丁氣度奇窄個性，不會輕輕兩聲『哈哈』就饒過人。舉個例：較早某丁在教員宿舍為伙食跟同事吵架。同事生有異相，滿頭白髮。某丁懷恨在心，某課是《遼東豕》，只要白髮同事在隔壁課室（隔聲設備未臻理想），某丁就特別亢奮，提高嗓子先操泉州國語誦讀：『遼東有豕白頭，』再用閩南話解課：『遼東有一隻白頭豬，』樂此而不疲……。

    另一種可能，收藏「金拔兒」是真。『哈哈』是暗示，提醒大家該貫徹「幫忙收集郵票」精神，「金拔兒」也「別忘有所表示」。這可有點強人之難了。須知郵票易得，金幣價高。一個「金拔兒」可打成一條金鏈，也可打一個戒指了，憑什麼要送上尊案？

    這種可能性成立的機率比較高。根據大夥兒觀察，某丁發話之後，每次走進課室，都特別注意桌面上。一看到上面空空如也，就會露出極端失望又掃興的神色。

    另一件事也可以證實這推測。某丁很會借題發揮，藉講課攻擊白髮同事是一例。他也會借題發泄憤怒。有一回他眼角掃過空桌，怒形於色，碰巧那天講《諫迎佛骨表》，他就借韓愈的課文痛罵佛教（他是基督徒），講得口沫橫飛，滿臉紅光。

    頑童雖不愛讀書，卻喜歡詩詞，念過「一封朝上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的七

律，知道韓昌黎干涉宗教自由，管到皇帝頭上去，龍座震怒，把他一腳踢到蠻荒的南疆。

    等某丁講完，頑童舉手發問：『韓愈結果怎樣？』某丁城府這麽深，當然知道發問意圖，臉色鐵青……。這時候下課鈴響，某丁板著臉，一聲『下課』 ，拂袖而去。              

                                   （00）跋：釋重負

    最近看電視健康講座，知道記憶分兩種：陳年的叫「長記憶」long memory，經得起時光消磨，通常跟你一輩子。新近的往事叫「短記憶」short memory，很難再入庫，老年人失憶忘掉的就是這一種。少年事歷久不忘是正常的現象，跟「迴光返照」無關。也就是說老頑童一時半刻還死不了，頓釋重負！且填一闋《西江月》，收結本篇：

                                  《西江月 • 小觀園》

                              多少少年舊事，涉私私德新題。

                              蛇神牛鬼亦稱師，領悟單憑運氣。

                              入學如遊菜市，逃班善用時機。

                              上樑不正下頑皮，夠寫章回演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