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畫畫的校長  ──染上畫癮的林焰瀧

●1 一九五O年到一九九O年間，宜蘭地區舉辦的各類型運動會、園遊會、書畫展，或某些會議等活動場所，甚至台灣區運動會場，大家都不難看到一位戴著眼鏡、身穿白襯衫，領子下方繫著黑色領結的紳士，手拿速寫簿四處穿梭幫人畫像。

他就是二十幾歲開始擔任國小校長，連任兩屆縣議員的素人畫家林焰瀧。

他畫畫上癮，畫油畫、畫水彩，還畫滿六百二十幾本速寫本！ 連他太太都說，他愛畫畫愛得像精神病患一樣。

當過四十年小學校長的林焰瀧，無論居家、開會、旅遊、訪友、出差，速寫簿和鉛筆幾乎從不離手。幾次陪太太到醫院看病，人坐在醫院候診室也會打開速寫簿，專注的為候診患者與工作中的醫護人員繪製鉛筆或粉彩速寫。

在那個年代，從台北等外地來的魔術師、樂師、畫師等表演藝術家或街頭藝人，身上正是林校長這副裝扮。因此戴著眼鏡、穿西裝繫領結的林校長，雖是土生土長的礁溪鄉人，還是常被誤認是現場寫生賣畫的街頭藝人。

這位喜歡到處寫生的畫家，二十六歲擔任礁溪鄉玉田國小校長。二十八歲在校長任內還當選宜蘭縣第一屆縣議員，接著連任第二屆議員。在一般人印象中，擔任這兩樣職務的士紳，都需要長時間累積足夠的社會資源和財富，才能獲此成就，因此普遍上了年紀，難得見到像林焰瀧這麼充滿活力的年輕人。

●2 林焰瀧確實出身財力不錯的家庭，但不少有錢人家子弟總是耽溺於吃喝玩樂，能夠努力讀書求上進，得全靠自己的認知和毅力。

一九二三年出生的他，從日據時期「宜蘭公學校」高等科畢業，即考上台北州「淡水中學校」，與前總統李登輝成為同班同學。

他說，淡水中學校是五年制學校，學校課外活動項目很多，自己是劍道三段選手。李登輝晚幾年才到班上，也喜歡劍道，同屬劍道社成員，少年李登輝特別送他一張穿著劍道服飾的照片，照片右下角簽上「李登輝ＲＴＫ」字跡。 中學畢業，同學分別就業或繼續升學，彼此少有聯繫。

直到一九五一年，林校長當選宜蘭縣議員時，正巧李準備啟程前往美國留學，同學們才想到聚在一起，舉辦「慶祝李登輝同學赴美留學壯行，暨林焰瀧同學當選宜蘭縣議員」餐敘，並合影留念。然後又像溪流裡的浮萍那樣，大家各奔東西。

李登輝擔任台灣省主席期間，曾在宜蘭縣立田徑場運動會遇見擔任田徑裁判的林焰瀧。當時李主席對著穿裁判服裝的老同學，突然從喉頭深處發出一聲低吼，雙手還作勢比劃了一個勇猛砍劈的動作。意思是問林校長，是否繼續練習劍道？林校長會心的笑著搖搖頭，李主席看了卻點點頭。 老同學隔空比劃，一切盡在不言中。這幕啞劇，卻教在場官員和運動選手們看得滿頭霧水。

除了精於劍道，林校長還是國家級田徑裁判，對運動選手栽培更是不遺餘力。有些山地鄉選手到宜蘭平地參加運動會，交通不便，又苦於手頭拮据找不到適合旅社住宿時，他便把選手帶回家裡住。

在礁溪國小擔任校長期間，看到家境貧困、家裡缺乏衛浴設備的學生們，手腳、頸項常積存脂垢沒清洗乾淨，他即利用午休時間，把大家集合一起，帶隊到附近溫泉溝公共浴池去「脫殻去仙」。

遇有鄉下醒獅團到學校或運動會場表演，林校長也能夠輕而易舉地跳上桌子舞著大刀表演刣獅，其他像騎馬、拉小提琴，他都感興趣。總是生龍活虎地過著每一天，像個過動兒。 林校長對學童教育非常投入。

一九五０年代，就訓練小朋友擔任活動和集會的主持人、司儀，要求老師們只在一旁觀察輔導。學校開始設「啟智班」，他覺得這種班級名稱會傷害孩子和家長的心，立刻要全校師生改稱啟智班叫做「校長班」。

●3 礁溪國小在縣內算是具有相當規模的學校，年輕的林焰瀧在這所國小連續當了十三年校長，頗令人羨慕。

早年國小校長並沒有任期制，林校長究竟為什麼會從這麼一所環境、設備資源都不錯的學校，突然被調到地處遍遠、交通不便、校舍破舊、班級又少的頭城鎮大溪國小？據說就是他好動和認真的性格所導致。

話說某天上午，礁溪國小操場突然降落一架載著洋人顧問的軍用直升機，機上人員下機轉往附近聯勤電池廠訪視，只剩駕駛留守。

那個年代的宜蘭人，鮮少看到飛機就在眼前降落，於是林校長見機不可失馬上用擴音器廣播，集合小朋友圍繞著直升機瞧個仔細，順便來個機會教育。

林校長隨即攤開速寫簿對著直升機畫個不停。好奇的小朋友，則把圍繞著飛機的圈子越兜越小，比較頑皮的甚至偷偷地朝著機身各處東摸一把西摸一把。飛機駕駛員顧此失彼，根本攔不住越靠越近的小朋友。

結果，軍方把這件事反映到教育部，一路追究下來，縣政府只好把林校長發配邊疆。改派到濱海公路還沒個跡影的大溪國小。在那兒待了十五年，再調往壯圍鄉海邊的公館國小，繼續當了六年校長之後，辦理退休。

林校長出生於礁溪街上一戶經營大豆餅生意的人家，家境不錯。礁溪溫泉雖然從日據時期就很出名，但實質上仍屬鄉下，居民大多是窮人家。只要有哪戶人家孩子，因為飢餓或沒錢讀書而哭泣時，常會聽到父母叱罵孩子說：「你哭什麼哭，誰叫你不生做天賜仔的囝孫。」

這個「天賜仔」，就是林焰瀧的祖父林天賜。 林校長的曾祖父、祖父和父親，一脈相傳都是生意做得很成功的大豆餅商人，所以在那樣的年代能夠讓林焰瀧受到很好的教育。

但林校長父親對他喜歡畫畫一事卻無法認同。他父親認為，一個「畫尫仔的」前途有限，不可能出脫。 以致林焰瀧一直隱忍到當了校長，才敢開始拿起畫筆向他老爸稟報：「我做什麼，你都可以有意見，只有畫畫這件事就請您老人家放手多多包涵，不要阻擋。」

●4 往後幾十年，在許多公共場合，像全省運動會、台灣區運動會、全縣運動會等競賽場地，大家除了看到林校長擔任田徑賽裁判之外，還會看到他手持速寫簿到處畫。

他的油畫作品，也經常出現在地方美展，同時入選全省美展、公教美展和全國油畫展。 讀過台中師專，但不曾受過美術專科教育的林焰瀧，經常聲明自己不懂繪畫藝術，更不是什麼畫家。他說：「我只是喜歡塗鴉。喜歡到太太罵我患了精神病，我也沒辦法去戒掉畫癮。」

他尤其喜歡人物速寫和油畫，只要有人肯當模特兒，他隨時都會坐下來畫幾張。平常在家裡畫畫，太太孩子全被他畫怕了，一看苗頭不對立即閃躲。他實在抓不到人當模特兒，便硬著頭皮找他老爸頂替。

林焰瀧回憶自己能夠邁入較為正統的習畫過程，應該是一九六八年台北市一所國小借用大溪國小舉辦夏令營期間。

當時，他正與小朋友一起畫著玩，畫得津津有味之際，被隨夏令營到大溪的國立藝專教授張萬傳瞧見，當場邀他加入台北「星期日畫會」。

於是，林校長會在每個星期天風雨無阻地騎上機車，經由九彎十八拐的北宜公路前往台北，參與畫會活動。親戚們看到他如此執著，有人還偷偷地質疑：「這個人會不會是被魔身仔牽去？」 林焰瀧卻很清楚自己在追求什麼。

他認為，自己必須找到一條能夠走得下去的路，能有機會與畫會裡的名家一起畫畫，藉此觀察學習，進而獲得他們指點，才不致於瞎子摸象。

雖然在那些名家面前，他覺得自己的畫簡直拿不出手，但張教授和畫會的畫家們一起鼓勵他，只要勤畫就會進步，令他越畫越來勁。在一九七二年至一九八九年期間，每年「星期日畫會」會員聯展都有他的作品參展。

有一年，某個大颱風侵襲宜蘭，台灣東北角沿海巨浪滔天。林校長認為這是天賜良機，提供他難得的入畫場景，立刻穿上雨衣騎車到頭城海邊，躲在一個岩石洞裡畫水彩。 出門時，太太怎麼勸阻都沒用，曾氣得向孩子們宣佈：「你們老爸神經病又發作了。」

後來，颱風天畫出來的這幅畫參加「星期日畫會」展出，竟然被一位參觀畫展的人買走。林校長說，實在讓他意外，他從來就不敢奢想有人會買他的畫。

林校長畫鉛筆及粉彩速寫，畫水彩及油畫，取材統統是宜蘭的山水人物和鄉野風景。有一幅描繪農家婦女「挽面」的油畫，當時的行政院文建會有意購藏，但林校長因父親在世時曾訓示他，說他不是畫家，應當要懂得謙虛，所以他便把畫留在家裡。

●5 林焰瀧對作畫沉迷的程度，可以從他的速寫簿看出來。

他按時間順序為每一本速寫簿編列號碼，自一九四九年開始迷上繪畫，到一九七八年我首次跟他聊天時，發現他手上使用的速寫簿編號已經到了四百二十二號，換句話說，他在將近三十年期間，已經畫掉了四百二十一本速寫簿。

到了一九九O年八月一日下午，他在濱海公路噶瑪蘭大橋車禍亡故，留在身邊的速寫簿編號竟然是六百二十七號。這六百多本速寫簿，堆起來肯定比他的身高還高。

除了繪畫，古物收藏也是林校長的嗜好。他喜歡收藏的皆屬平民化民俗器物，且大多是宜蘭本鄉本土老前輩所用過的東西，譬如石秤鉈、牛枙、大茶壺、八腳眠床、古宅木雕、陶瓷、竹器等，多達三百多件。

一九八五年前後，宜蘭縣政府召集幾位學校校長和老師組成一個「史蹟文物工作小組」，林焰瀧是小組成員之一，也是《蘭陽史蹟文物圖鑑》兩位主編之一。某次到山區進行田野調查，他曾徒手活捉一條胳膊粗的大南蛇，嚇壞小組其他成員。

除了劍道、速寫、油畫之外，林校長一直好學不倦。在家上廁所，手裡必定捧讀《英語九百句型》。用毛筆寫日記，更是他每天必修功課。 一九八八年八月退休，他跑到礁溪一家佛寺當志工。

兩年後，不幸在台二線濱海公路噶瑪蘭大橋上車禍喪生那天，下午出門之前就已經寫下了當天的日記。 處理車禍現場的警察，發現林校長行李箱內散落了一大堆畫具和五顏六色的臘筆，開始還以為車主人是個文具商人。等家屬趕到現場，才知道那是他平日就備妥，隨時想送給喜歡畫畫小朋友的禮物。

林焰瀧一輩子興趣廣泛又凡事投入，幾乎把每分鐘每秒鐘都用上，只要自己心裡有感覺就埋頭去做，因此常覺得時間窘迫不夠用。曾經不只一遍地告訴他的子女說，他想活到兩百歲，因為只有那樣，時間才夠他運用。

朋友們聽說林校長突遭橫禍，只能相互安慰，應該是老天爺疼惜他，不讓他那麼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