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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9/28 21:54:50瀏覽2317|回應36|推薦188 | |
親愛的,爸爸
今天,是您過世二十年的忌日;而重生的我,也已成年。我送給自己的成年禮,是滿心滿意的愛的動機。那條曾被淤積的生命之河,如今已生機蓬勃。 文╱燁子 經常,有朋友說,「我的書寫,像個憂國憂民的男人」;而我回應,「我的骨子裡,本就住著男人的靈魂。」朋友又說,「但從我的角度看妳,真是女人味十足啊!」;我又回應,「這,就是我今生的重大功課啊!」何以有如此一說?因為,我在出生之前,就已經開始面臨生存的挑戰了。 家中已有一男兩女,而爸爸盼再有個男孩,於是媽媽懷孕了。當時,家中的經濟困窘,面對媽媽的懷孕,白天上班、晚上開店的爸爸雖有期盼、卻更為難。終於,媽媽決定拿掉孩子。走著、走著,就在接近婦產科的時刻,碰到了當地著名的算命師;這位眼盲的算命師,預測胎兒性別的能力遠近馳名,但媽媽並沒有請教對方的打算。而就在兩人交會的瞬間,盲眼算命師竟主動告知,「這是個男孩!而且會帶來財運喔!」 媽媽聽了,就折返回家。幾個月後,我出生了!爸爸氣得破口大罵,媽媽又遷怒於我;於是,我從嬰兒時期,就沒有人抱。我委屈、我哭,但在哭聲中,總伴隨著媽媽的責罵聲;嬰兒的我聽不懂,嬰兒的靈卻都理解。我不受歡迎,從出生的那一刻,就開始了。往後,家中的生意果然愈來愈好,媽媽又說,「這孩子,果然是帶財來的。算命師,也不是全然不準啊!」 這,只是我人生的第一幕而已。往後,我一路都在媽媽的抱怨、爸爸的漠視,還有自我不斷要求的壓力中,爭取最完美的表現。這過程,恐怕要書寫好幾本書,才能充分描寫我各階段的心路歷程,就先略過吧! 從小,我就是個極度敏感的孩子,一點細微的聲響都會擾動我的心緒。偏偏,家中開店的吵雜,硬要日夜不歇地擾動著我。父母習慣又吼又喊的說話,導致我在反覆受到驚嚇後,開始出現了夢遊的症狀。對此,學齡前的我恐懼萬分,而家人卻總是群起而嘲笑。甚至,總愛當著陌生客人的面前,訴說我夢遊過程的有趣故事,更讓我感到非常難堪而憤怒。童年的歷程,幾乎是全方位的不適應,總覺得爸爸對我的態度是嘲諷、是貶損,甚至從根本的否定。 強悍的本性,不願任由命運來擺佈人生,是我很小就顯現的特質。所以當爸爸說,「女人沒學問,就不會作怪!」我就反其道的愛唸書,在校廣出風頭。導致,我在外的任何成就,回到家就變成被責罵的理由。那境遇,不是一天兩天的,而是有記憶以來的反覆恆常,導致我始終滿腔的怨恨。一直不解,何以如此被爸爸討厭,一直不解,一直不解。而這個不解,也不是小小年紀的閱歷得以解答的。 高中畢業時,爸爸執意不讓我念大學,還說,「妳那麼有本事,就自己想辦法,我一毛錢都不會給妳。」類似這樣的絕情話語,我從小就聽慣了,也從來不曾屈服。我想學跳舞、被罵!我想學彈琴、被笑!我想補習作文、被酸!而在罵過笑過酸過之後,就沒有下文了。但是,我還是被選為啦啦隊成員,加入軍樂隊,作文比賽也一直獲得很好的成績;而這樣的展現,又總讓爸爸的面子掛不住,於是對我更加冷淡且刻意疏離。大學期間,我自己打工養活自己,而爸爸與我的作息則動如參商;我想,我們都有意避開彼此吧! 1989年,我念大三。天天忙著打工,時不時就蹺課,無時無刻不在戀愛。教師節前兩天,我連續趕了三個工作,回家已經超過十一點;而家中,卻一個人也沒有。看著反常的黑暗,我心頭立即烏雲滿佈。大約過了半小時,姊夫打電話來,說全家都在醫院。抵達醫院時,得知爸爸因為腸胃不適就醫,卻被診斷為膽囊破裂而緊急開刀;手術後,又出現敗血跡象而仍在加護病房。怎麼會如此?早上出門他還在睡覺,現在卻處於生死關頭! 兩天後,教師節的清晨。爸爸的遺體被運回家。一句遺言都沒有留下。頓時,我那拚了22年的命,只盼只求他的肯定的夢想,已不可能實現了。一個多月後,忙完了葬禮,竟看到電視傳來柏林圍牆被推倒的新聞;而我,卻正開始一磚又一磚,在心中築起一道悔恨的高牆。 整理著爸爸的櫃子,看到一大疊員工旅遊的相片。這些相片,您從來沒有與我們分享,相片中開朗的笑容,長年來只有抽屜看到。再翻,看到一本《寫信不求人》,我崩潰了,握書的手,無法控制地抖不停。記得在1980年以後,您開始收到從香港轉寄來的家書。由於您焦急著想要回信,就對當年念國中的我又吼又叫,要我幫您寫家書。一直以來,只要您吼我兇我,我腦中就會一片空白;而您始終又吼又兇,我則始終呆呆傻傻。彼此的互動,已經定型,所以我幫您寫家書,臉上總是面無表情;而一樣敏感的您,就此認定了我的不情不願,所以默默去買了這本書。我哭,哭得彷彿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 從我有記憶以來,街坊鄰居都誇您認真又勤勞,但,媽媽始終拿過去在大陸娘家的輝煌來比較,終日抱嘆自己命苦受窮。您總是習慣一個人關著燈喝酒。黑暗中,只要聞到一股濃濃的酒味,我就會一直盯著這股黑暗,腦中編織著無盡想像;而這想像,總是被喝醉的您怒喝而中斷。我,是個在驚嚇中長大的孩子。 出生於貧苦人家的您,因為大時代的戰火持續延燒,才唸兩年書就失了學。十多歲,就被到處抓兵流亡,好不容易熬到戰爭結束,國共內戰又爆發了。1949年,剛二十歲出頭的您,由於買不起船票逃難,竟然與幾位結拜兄弟一起從廈門游泳到金門,再尋求當地駐軍的庇護,最後輾轉來到台灣。在那個悲歌處處的大時代,您堅韌地活了下來,從此,幾乎沒有什麼難得倒您了。只要活著! 一無所有的您,在這陌生的土地開創人生,並與同鄉的母親共組家庭。母親出身於富裕的環境,卻因自幼多病而失學,來台灣,是為了尋求先進的醫療診治,卻因兩岸中斷而無法返鄉。後來,與您相識相戀而共結連理,卻始終「嫌」您窮,經年累月的譏諷,導致勤奮的您日益沈默。 您過世後,我整個人都亂了。無法和解的父女情,為我戴上了枷鎖。我不再活躍於校園中的各種活動,不再為了痲痹自己而過度打工,也與一直陪著我卻始終被我忽略的男友分手。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我只想歸零,只想好好靜一靜。父親,因為您的過世,我也開始走上一段漫長的追尋自我旅程。 無法自控地,我成為戀父情節的典型,四處尋找父親的替代的愛。當時,我那又恨又悔的情緒,必須找到對應的人,否則無法平心。往後,男友動輒大我十多歲,都是看起來很憂傷又喜歡挑剔、嘲諷、貶損的那種藝術家的類型;而我,則總是非常隱忍的包容,只希望對方可以比較不孤獨,只希望對方因為我的存在而展顏歡笑。 但是,替代的父親,始終不是父親。我愈來愈盲目又自毀。有回,看到電影《飲食男女》中父女關係緊張的二女兒,聽著男友說著自私的愛情道理,並在深夜的路燈下狂吐的情節,我也哭得無法控制。踩著寂寞的高跟鞋,走出藝術家男友的城堡的情節,我已太熟悉了。當天,走出戲院,我高跟鞋敲出的鼓聲,也催著我忍不住吐了滿地。 我是怎麼了?這樣作賤自己!精神受虐的情節,非得要從父親再過渡到情人才能解癮嗎?那些因為無法再愛而導致自私自利的男人,只是在消費自己的青春而已,何苦要愛得這麼委屈?壓抑又自我要求的性格,奮力消化著來自工作與感情的不順心,又要撐起強勢的姿態。這樣的地獄,何時才能解脫呢? 開始「內觀」禪修之後,我一點一點地更了解自己、認識自己。 與父親的衝突,實在是因為彼此的性格太像了。他走過時代的苦難,深知過於好強的性格不會有和諧的人生,所以總壓抑著與他最相像的我;卻不知,當我沒有受夠與他一樣多的苦之前,是完全無法受教的。親愛的,爸爸!如今的我,不會再追尋一個個與您相似的身影了。因為,打從我出生的那刻起,就已經遺傳了來自您的特質。我只要展現著這些特質,您就在我身邊,我又何須要向外盲目找尋呢?一個個過往的情人,不斷為我示現著:無法再付出愛的人生,是多麼地荒蕪;所以,我再苦都要擁抱有情有愛的人生。 這篇寫給爸爸的文章,本來只打算寫幾百字的,卻還是忍不住說開了心事。娓娓道來,一路對父親的渴求肯定與別後的思念,卻還是解不了相思。看來,我這條被父親淤積的生命之河,還有一大段的疏濬旅程。不過,多數的河段,都已經復育完成了。我之所以能夠也願意日夜辛勤的埋首復育生命之河,其能力,就是來自父親的遺傳。他連橫渡惡水投奔自由的事情都辦到了,我修一修水溝的淤泥又有何難?我一天不走出這個泥淖,就一天要被過去的傷痛擱淺。當一波波的人生風浪擊向我,卻沒有吞噬我的當下,我就比過往更堅毅了。有一天,當心中的愛開始滿溢,那段乾涸的童年,也將慢慢被回填的河水滋潤了。 今天早上,翻著老相本找爸爸的相片翻拍,同時,也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再從電腦檔案中,找出今年夏天最新的相片。看著自己二十年來的變貌,歲月已在臉上留下痕跡,那是必然的,沒什麼好討論的。但,有趣的是,22歲的我的裝扮,在當年的樸素校園中是時髦成熟的;而42歲的我,卻是樸素的打扮,幾乎素顏的自然,似乎遠比當年更像學生。「重生」後的20歲,更多了一點清新。畢竟,相較於重生前只有忿恨的宣洩,重生後的持續體悟與修行,自然是幸福多了。 寫這些,是許多朋友都不知道的心事。何以發表於浩瀚的網海,往後一發不可收拾?我想,經驗的分享,是為了幫助類似境遇的人。如果,我的經驗,可以鼓舞某些受困類似境遇的人,那,就太棒了!如今的我,總是笑著,笑給我的心看;而這笑容,也是遺傳自您啊!今天,是您過世二十年的忌日;而重生的我,也已經成年了。我送給自己的成年禮,是滿心滿意的愛的動機。我願意將這份愛,分享給所有心中仍相信幸福可期的人。(2009/09/28,邱燁漂流) 刊頭圖:父親的笑容 附圖上:22歲的裝扮,在當年的樸素校園中是時髦成熟的。 附圖下:42歲的我,「重生」後的20歲。歲月已在臉上留下痕跡,那是必然的。但,我的心,遠比當年更清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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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