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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狼啊蒼狼
2010/06/04 22:37:07瀏覽1348|回應0|推薦8

                      這是郁雯媽咪流著淚讀完的文章

蒼狼

如今,羅大佑是否會在異鄉子夜遙想他曾經走過的〈鹿港小鎮〉?崔健依然守著北京七里屯,不時吟唱〈一無所有〉嗎?……

 

年少嗜讀日本作家井上靖的小說系列,以絲路為題的歷史揣臆,湮遠的英雄、烽火的邊塞、盜賊以及牧民。廢墟千年的西夏王朝還有流落的樓蘭後裔,有著如海色深藍的女子,曾經是多麼撼動、迷戀我那孤獨、濛昧的青春。

綣繾、綿纏的愛情初萌及追隨而來的性之啟蒙,竟由於小說文字不時流回、蠕動的異色魅力而深陷其間,難以自拔地不知所措了。青春是多麼難以詮釋的意涵,怦然心動地眼見雨後濕濡的花葉露滴,子夜月暈星濛的微驚,以及小說掩卷之後的面紅耳赤;事實是不諳女事,但就是井上靖的文字,無意中那般撩撥著。

未識愛情之前,小說裡的人物毋寧成為年少孤獨生命裡崇仰的英雄,譬如生於蒙古草原的孤兒鐵木真,從被枷鎖禁錮的部族人質到風起雲湧、揮兵奔馬遠征貝加爾湖兩岸的一代霸主成吉思汗……歷史記載很短,小說書寫很長。遙想井上靖身置蒙古大地,鷹飛草長、延綿無盡的地平線,是否亦會有著歲月沉沙、長河流逝月無聲的歷史浩嘆?小說家以「蒼狼」稱成吉思汗,這是文學與生俱來的溫潤與涵容——青春、孤獨的蒙古少年,仰首舉目雲天如卷軸迤邐而去,江山如此多嬌,但見草原千里繁花與溪潭,金鷹高翔,翼如彎刀,少年引箭以待,射鵰英雄的描繪,原可成為秀異詩人的毛潤之(澤東)最為傳神會意,後繼的武俠文學大家金庸則最是令人怡情。少年之我,先讀《射鵰》而未諳〈沁園春〉,如青春情愛的揣臆及苦悶,皆起於政治嚴控年代之禁忌。

循著歷史的遺址,井上靖的絲路之旅真正看見什麼?被誤導的引領抑或以著深情凝視、獨特思辨的文學心懷,索引自我的美感架構?弔詭、謎團是屬於歷史,文學可以容許傾圯千年的廢墟還原為最初的繁盛,在虛構與紀實之間尋找到平衡的破缺或圓滿。西夏、樓蘭、敦煌……砂礫中的碎片,暴風與冰雪,烈陽以及驟雨,英雄早已埋骨成灰;狼,孤獨的存在。

飢餓與孤獨,是狼的本質。詩人紀弦曾以「狼的獨步」形之自我的文學體驗,沉默的狼像一首詩……

仰望無垠蒼穹,孤獨的狼是我們那個世代的屬性,飢餓則是來自於各類資訊的尋索、歷史迷霧的揭穿,以及面對島國未來的熱愛。我們的飢餓彷彿狼群覓食,蛛絲馬跡的線索亦如歷史碎片拼湊,真實與偽造之辨識、分明;我們自認為咬住正義,而後用力撕扯、啃噬那些黑暗、邪惡的獵物肉體,要牠屍骨曝曬在朗朗晴陽之下,後來竟察覺那熱愛的反挫如此荒蕪。

荒蕪的,被眾多謊言與矯飾所凌辱的大地,狼群逐漸分散,一無所有的悵然以及零落;每一匹狼兀自抉擇遠行的方向,被放逐的或是自我流放的黯淡之心,再也沒有部族、群落,而是寧可踽踽獨行,自己點燈映照自己前路。

梳理一身蒙塵的皮毛,舔舐傷痕累累的創痛;多少反思、回首自問:昔時所真情投注的是一種何如的革命?是荒謬的任性意氣,還是純粹的捨身於遠大的、無私的家國情懷?折逆的、曲解的、誤認的青春悲歡地一廂情願。歲月不再容許我的沉湎與印證,發生過的,經歷過的顛躓和躊躇……終究留下了文字悼念。

秋深葉落,微寒子夜,我從崔健的演唱會中途離開,與我一樣年近遲暮的歌手以著二十年前初聆之時的吶喊,聽完我們這一代人共同記憶的〈一無所有〉後,頓覺不忍的寥落;怎麼已經是沙啞、混濁到難以辨識?重金屬音樂轟然如撼雷地震,歌手的嗓音如狂風中一絲衰微的裂帛,彷彿殘忍的宣告屬於我們這個世代的逐漸遠去;是否也意味自己還在抗拒或者仍不妥協?莫非還有所眷戀,有所不甘的微慍?

那緊覆著雙眼的紅絲帶,在六四天安門事件發生的1989年前後,將令人驚豔的北京歌手石破天驚的音樂傳遞到海峽這邊;對於依然是嚴控極權、我們不諳的中國,那種抗議、試圖掙脫的自由意志,相對彼時台灣風起雲湧的社會、民主運動,是多麼的靈犀在心。令我們這一代人聯想到比崔健早已付諸實踐的秀異歌手羅大佑……那是多麼美麗的年代。

他們都以堅決、肯定的歌曲為海峽兩岸做了先知般的預言。如今,羅大佑是否會在異鄉子夜遙想他曾經走過的〈鹿港小鎮〉?崔健依然守著北京七里屯,不時吟唱〈一無所有〉嗎?是的,我們同一代人,理想、未來、公義、土地、人民……的確荒蕪之心已是一無所有。

昔時青春狼群相忘於江湖,引吭嘯月的放懷彷彿故夢;陌生城市明暗光影交錯裡,選擇孤獨夜行……

酒與茶的晌午或子夜,孤獨的狼穿梭在永康、青田、麗水為名的街巷。群飲或獨啜都是一方美麗的風景,已然不在乎留下任何名姓、典型、評比;二手書店午後暖陽斜入,周夢蝶初版的詩集《孤獨國》時光膠囊般地被深鎖在透明膠盒裡,標示「非賣品」的封面,席德進傳神地描繪出詩人的禪定,早是孤獨的狼。子夜微雨的深巷,骨董鋪主人極好客,骨董可以不賣,和知交的酒不許不喝,也是狼之一族。

這外似繁盛、內裡貧瘠的首都一向只會虛張聲勢;紐約、東京、上海混血、雜交的偽幣製造者。跨國企業慣於以時尚、奢華定位資本主義的終極價值,玩弄無所不在的金錢遊戲,何是「貴婦」?何是「富豪」?暴發戶形態的港式生活替代了原先簡約、淳厚的島國民性,誰又買了上億「豪宅」?誰又添購私人飛機來回兩岸?哪個名媛、藝人嫁去「豪門」等等……欣羨與讚嘆吧,終究不是屬於芸芸眾生。

再也不想屬於芸芸眾生之間,一個虛無、感傷的身影,那是從前吧?辦公室的空調很冷,挺直或彎下的脊梁更幽寒;等因奉此般地鸚鵡唯唯諾諾,偶爾是紅面番鴨般地力爭激辯(自我的堅執意志十分鐘內瓦解?),都已是漸去漸遠、寧願忘卻的往昔故舊。偶爾時隱時現如流螢乍亮,交換過無數名片,寒暄過,無數容顏,而今相忘於江湖,請一切保重就是。

狼縱使本質孤獨,也要懂得珍惜自己;眾聲喧譁中抱持寧靜的沉定,蒼茫與美麗的仰望子夜稀微的天星。詩,為本心而書寫,歌,為歲月而吟唱,穿街越巷,茶香酒醇終得體驗人生在世存活的唯一理由,如是的遺世獨立。

或者微醺、晃蕩,街邊繁茂的植栽在濕潤的夜氣氳氤間,些許迷醉、些許朦朧的光影明暗,亦能吐納異香芳息,辨識桂花或七里香圍成的矮籬,忽然發現巷裡的櫻花竟綻放得如此燦爛,心事有時猶若吹拂來去的晚風習習,閃熠如夢中的零碎支離,狼,你還有夢嗎?

今夜酒醒何處?孤獨的狼遙向無垠蒼穹,但願遺夢,在緲緲前生的記憶彷彿,那片無邊無涯的大草原,冬雪與夏花呼喚著狼的最初。

【2010/06/04 聯合報】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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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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