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把刀《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在兩岸三地創下電影高票房，讀到三Ｏ年代中國文學大師郁達夫《水樣的春愁》，絕對不遑多讓。看清末民初情竇初開少年啃噬青澀歲月無法擺脫的愁緒，欲語還休的浪漫，釋放自卑、壓抑、孤獨背後多情奔放的靈魂。郁達夫典藏代表作，看似放蕩不羈、無能為力，卻令人深陷其中。真誠赤裸的告白、如波盪漾的文字，使人沉醉難以忘情。 

記得自己中學時代，國文老師常告誡「郁達夫的書充滿頹廢」暗示青少年不宜，列入「類」封禁讀物。三十多年過去，揭開神秘面紗，首部短篇小說集《沉淪》暴露青年「性」的苦悶，充滿抑鬱灰色氛圍，展現靈與肉衝突，震憾文壇也引來不少文人異樣評價。 

(郁達夫)

以現代觀點充其量是充滿浪漫主義色彩、十足前衛、大膽真實的自我剖析、奔放迷離的寫作手法，呈現解放孤絕的氣氛，接近意識流的「內在獨白」，運用表現主義常用的「幻境」達到荒涼孤獨的美感，反倒開日後「內視小說」先河，使他在中國近代文學里程碑擁有不可抹滅的地位。郭沫若對他的作品也有深層的解讀：具強烈反封建精神和震撼人心的力量，散發生與死的濃烈苦悉，靈與肉的緊張衝突，代表抒情小說的最高成就。曾留日，創作受日本文學影響頗深，大江健三郎認為郁達夫是「亞洲現代主義文學的先驅」，並懂德文，喜讀德國和俄國小說。 

(西湖)

《水樣的春愁》台灣風雲時代公司2011/04初版，全書254頁，分三輯：(1)吟遊 (2)雪夜 (3)日記。吟遊佔三分之二篇幅，全是窮奇探勝的遊記，寫家鄉浙江、閩南、安徽、北平等風光。遊記中最令我嘖嘖稱奇的除寫景時而蒼勁雄偉，時而清幽岑寂，詭奇豪異、清妙纖麗，遣詞用字極其洗練，解構文字美感，令人讀不生厭。寫奇峰飛瀑、重嵐疊嶂、激泉湧雪、飛龍鐘乳、蘆花落日、梅林雪海、湖光月色、白鵝帆影,…風土人情、美食記趣，讀來生動異趣，別具深度風韻，令人回味無窮。作者文思豐沛，性情飄逸，古文蘊底深厚，信手拈來無不絕妙清麗，恣意揮灑，令人佩服。

文中提及與好友林語堂同遊安徽屯溪鎮，林語堂天才發明夜泊的有趣經驗。「浮家泛宅，大家聯床接腳，在篾篷底下，洋油燈前，談著笑著，悠悠入睡的那一種風情，倒的確是時代倒錯的中世紀的詩人的行徑。那一晚，因為上船得遲了，所以說廢話說不上幾刻，一船裏就呼呼地充滿了睡聲。」隔日在微雨黃昏的街上遇見街頭賣藝的摩登美女，回到殘燈無焰的船艙，詩興大發，朦朧夢囈，七絕成詩：  

新安江水碧悠悠，兩岸人家散若舟，幾夜屯溪橋下夢，斷腸春色似揚州。 

(烏鎮)  

又遊杭州沿錢塘江到溪口，行至九溪十八澗口時，坐進幽靜的茶莊喫茶，正賞玩著這一幅以青天為背景的夕照秋山，忽聽見耳旁的老翁以富有抑揚的杭州土音計算著賬說：「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他真覺得這一連串話有詩意極了，就回頭來叫了一聲說：「老先生你是在對課，還是在做詩？」老先生摸不著頭緒，作者說：「三竺六橋，九溪十八澗，你不是對上了『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了嗎？」說到這裡，他才搖動著鬍子哈哈大笑起來。郁達夫以舊詩最擅長，他的名句「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多情累美人」，為《釣臺題壁》。  

輯二，《雪夜》是自傳，為全書精華。郁達夫（1896～1945)，原名郁文，字達夫，浙江富陽人。目前富陽顴山設有紀念郁達夫與兄郁華兩人抗日烈士紀念館，來富春江的旅客多半不會錯過前往致敬。７歲入私塾，９歲便能賦詩。1913年曾隨兄赴日考察，約近十年留日生涯，雖主修經濟，對文學活動卻情有獨鍾。1922年自東京帝大畢業返國，主編《創造》季刊創刊。1923-1926年間先後在北大、武昌師大、廣東大學任教。1928年加入太陽社，並在魯迅支持下，主編《大眾文藝》。1938年至新加坡，主編《星洲日報》等報副刊。1942年日軍進逼新加坡，逃至蘇門答臘。1945年突然失蹤，據傳被日軍憲兵殺害。

(1926年郭沫若左一, 郁達夫左三, 成仿吾左四合辦創造社) 

郁達夫一生風流倜儻，浪漫多情，文學因戀愛激出火花，戀愛猶如文學煥著迷人光彩，如惆悵迷離的悲歌。情史相當豐富，歷經三段波折的婚姻，第一任妻子孫荃，奉父母之命，七年後邂逅了王映霞，一見傾心，立即墜入情網，無法自拔。王映霞在杭州女子師範就讀時，博得校花美譽，兩人轟轟烈烈的戀愛傳奇成為當時文壇佳話。第三段婚姻是逃亡印尼時結識當地20歲華僑何麗有，何小姐直到郁達夫遇害才知道他除了是酒商還是中國抗日文化界名人。

赴日求學期間緋聞不斷，曾被香港電影繪聲繪影拍成電影。最為人稱道的是為學校鄰家少女「玉兒」寫成的七絕，不過不在本書內，謹供參考。

玉兒看病胭脂淡，瘦損東風一夜花。鐘定月沉人不語，兩行清淚落琵琶。

(1919年夏在名古屋第八高等學校畢業)

自傳中與書同名的散文《水樣的春愁》描寫14歲情竇初開與書塾同學一起追心儀的鄰家女孩，靦腆羞澀、欲語還休的情形。把少男極致壓抑即將迸發的情感與掙扎過程刻畫得出神入化，戲劇張力十足，洋溢如夢似真柔美哀艷的文學性。尤以愛如潮水，恰似極淡的春愁來比擬青澀初戀留下的無限感慨與回味，勾起讀者追憶年少輕狂的愛戀夢幻，贏得最大迴響。

「在柳樹影裡披了月光走回家來，我一邊回味著剛才在月光裡和她兩人相對時的沈醉似的恍惚，一邊在心的底裡，忽兒又感到了一點極淡極淡，同水一樣的春愁。」 

以下為精采片段節錄：

趙家的那位少女，皮色實在細白不過，臉形是瓜子臉；衣服式樣的新異，是當時未開通的我們所不曾見過的。她們家裡，只有一位寡母和一個年輕的女僕，而住的房子卻很大很大。

我雖則膽量很小，性知識完全沒有，並且也有點過分的矜持，以為成日地和女孩子們混在一道，是讀書人的大恥，是沒出息的行為；但到底還是一個亞當的後裔，喉頭的蘋果，怎麼也吐它不出咽它不下，同北方厚雪地下的細草萌芽一樣，到得冬來，自然也難免得有些望春之意。 

更因為她們的處世知識比我長進，人生經驗比我老成得多，對於我雖像是一種含有毒汁的妖艷的花，誘惑性或許格外的強烈，但明知我自己決不是她們的對手，平時不過於遇見的時候有點難以為情的樣子，此外倒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思慕，可是那一位趙家的少女，卻整整地惱亂了我兩年的童心。 

見面的時候，她或許是無心，只同我微笑一下，點一點頭，但在我卻感得同犯了大罪被人發覺了的樣子，和她見面一次，馬上要變得頭昏耳熱，胸腔裡的一顆心突突地總有半個鐘頭好跳。不知在什麼地方，透露了消息，終於被課堂上坐在我左邊的那位同學看穿了。一個禮拜六的下午，落課之後，他輕輕地拉著了我的手對我說：「今天下午，趙家的那個小丫頭，要上倩兒家去，你願不願意和我同去一道玩兒？」我聽了他的這一句密語，立時就漲紅了臉，喘急了氣，囁嚅著說不出一句話來回答他，盡在拚命的搖頭，表示我不願意去，同時眼睛裡也水汪汪地想哭出來的樣子；而他卻似乎已經看破了我的隱衷，得著了我的同意似地用強力把我拖出了校門。 

到了倩兒她們的門口，當然又是一番爭執，但經他大聲的一喊，門裡的三個女孩，卻同時笑著跑出來了；只好俯著首，紅著臉，同被綁赴刑場的死刑囚似地跟她們到了室內。經我那位同學帶了滑稽的聲調將如何把我拖來的情節說了一遍之後，她們接著就是一陣大笑。我心裡有點氣起來了，以為她們和他在侮辱我，所以於羞愧之上，又加了一層怒意。但是奇怪得很，兩隻腳卻軟落來了，心裡雖在想一溜跑走，而腿神經終於不聽命令。跟她們再到客房裡去坐下。 

正當我十四歲的那一年春天（一九O九，宣統元年已酉），是舊歷正月十三的晚上，學堂裡於白天給與了我以畢業文憑及增生執照之後，就在大廳上擺起了五桌送別畢業生的酒宴。我於喝了幾杯酒後，心裡也感到了一種不能抑制的歡欣。出了校門，踏著月亮，我的雙腳，便自然而然地走向了趙家。推門進去，我只見她一個人拖著了一條長長的辮子，坐在大廳上的桌子邊上洋燈底下練習寫字，聽見了我的腳步聲音，她頭也不朝轉來，只曼聲地問了一聲「是誰？」我故意屏著聲，提著腳，輕輕地走上了她的背後，一使勁一口就把她面前的那盞洋燈吹滅了。月光如潮水似地浸滿了這一座朝南的大廳，她於一聲高叫之後，馬上就把頭朝了轉來。我在月光裡看見了她那張大理石似的嫩臉，和黑水晶似的眼睛，覺得怎麼也熬忍不住了，順勢就伸出了兩隻手去，捏住了她的手臂。兩人的中間，她也不發一語，我也並無一言，她是扭轉了身坐著，我是向她立著的。她只微笑著看看我看看月亮，我也只微笑著看看她看看中庭的空處，雖然此處的動作，輕薄的邪念，明顯的表示，一點兒也沒有，但不曉怎樣一般滿足，深沈，陶醉的感覺，竟同四周的月光一樣，包滿了我的全身。

兩人這樣的在月光裡沉默著相對，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她輕輕地開始說話了「明天你就要上杭州去考中學去麼？」「噯，是的，明朝坐快班船去。」兩人又沈默著，不知坐了幾多時候，忽聽見門外頭她母親和女僕說話的聲音漸漸兒的近了，她於是就忙著立起來擦洋火，點上了洋燈。我就匆匆告辭出來了。在柳樹影裡披了月光走回家來，我一邊回味著剛才在月光裡和她兩人相對時的沈醉似的恍惚，一邊在心的底裡，忽兒又感到了一點極淡極淡，同水一樣的春愁。  

輯三蒐錄了1927/02/28-03/24的精采日記，裡面記載熱烈追求王映霞的私密心情，當時是一段出軌的婚外情，透露愧對老家與甜蜜熱戀間的掙扎痛苦，同時間濃情蜜意溢於言表。 

(郁達夫與王映霞) 

精采日記

02/27   星期日  晴爽

想來想去，終覺得我這一回的愛情是不純潔的。被映霞一逼，我的拋妻離子，拋離社會的心思，倒動搖起來了，早晨一早，就醒了不能再睡。今天一天，總想把許多信覆出，賬目寄清，明天好痛痛快快和映霞暢談一天。晚上又寫了一張信，預備明天去交給映霞的。晚飯多吃了一點，胸胃裡非常感著壓迫，大約是病了，是戀愛的病。讀日本作家古崎精二著的，《戀火》係敘述一個中年有妻子的男子和一位女人戀愛，終於兩邊都捨不得，他夾在中間受苦，情況和我現在的地位一樣。 

我時時刻刻忘不了映霞，也時時刻刻忘不了北京的兒女。一想起荃君（元配）的那種孤獨懷遠的悲哀，我就要流眼淚，但映霞的豐肥的體質和澄美的瞳神，又一步也不離的在追迫我。我竟忍不住哭起來了，啊啊，這可詛咒的命運，這不可解的人生，我只願意早一天死。  

(郁達夫與元配孫荃全家福)

02/28  星期一  陰晴 

早晨在床上躺著，還在想前天和映霞會見的餘味。我真中了她的毒箭了，離開了她，我的精神一刻也不安閒。她要我振作，要我有為，然而我的苦楚，她一點兒也不了解，我只想早一天和她結合。 

03/05  星期六  晴爽

午前八點鐘就起床了，專候她來。等到九點多鐘，她果然來了，我的喜悅當然是異乎尋常，昨天晚上的決心，和她絕交的決心，不知消失到那裡去了。從早晨談到晚上，將晚的時候，和她去屋頂樂園散了一回步。天上浮雲四布，涼風習習，吹上她的衣襟，我懷抱著她，看了半天夜景，她十分滿足，我更覺得愉快，大約我們兩人的命運，就在今天決定了。她已誓說愛我，之死靡他，我也把我愛她的全意向她表白了。吃過晚飯，我送她回去。十點前後，回到旅館中來，洗澡入睡，睡得很舒服，是我兩三年來，覺得最滿足的一夜。  

王映霞當時任播音員，可說是郁達夫的摯愛，陰錯陽差發生許多問題導致12年幸福的婚姻提前破裂，至為可惜。

(郁達夫故居)

如今依舊有許多讀者循書中遊歷景點懷想作者當年足跡，憑弔浪漫主義色彩濃厚又前衛風格的悲情文人，驚世駭俗的才華，早逝的青春，三段糾葛難解的婚姻，淒美脫塵的文學作品，在在令人低迴慨歎。富春江上帆影點點，獨不見斯人遠去的背影，藉由本書當可捕捉大師風采，並獻上歐陽修的《玉樓春》做結語： 

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註：以上照片非出自本書，感謝

中國天山網http://xjts.cn/culture/content/2009-03/05/content_3881474.htm 

中國網文史天地http://www.china.com.cn/culture/txt/2009-11/04/content_18823957.htm 

中國互動百科http://www.hudong.com/wiki/%E9%83%81%E8%BE%BE%E5%A4%AB 

中國羊城交通台http://www.fm1052.com.cn/info/file/18/1005/12772.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