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之光                                                                      顏艾琳

正常的世界到底是多少荒謬、不正常被刻意地隱瞞，才能讓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以為陽光之下一切平凡、安穩？近日又爆出一樁外籍勞工多人，被人囚禁在偏遠地方的廢棄豬圈，於五坪大的髒亂空間被迫賣淫的新聞，我就想到黃麗群的小說。有多少次我在城鄉邊緣路過，對著那些美麗又安靜、荒蕪而爬滿藤蔓的廢墟遐想著，是怎樣的人曾在那裡生活？又有什麼故事蒸發消逸？每個家並非有一部聖經或佛經要唸，但肯定有些秘密無法言說，於是小說家趁虛而入，以她的想像建構了人物、情節、生死交流的異次元、虛與實交換能量的模糊地帶，讓讀者迷失在一個個是假又真的故事中。

在黃麗群的〈海邊的房間〉藉由亂倫帶出男女從親情到愛慾的佔有，整篇具有陳國富驚悚電影的畫面、〈跌倒的綠小人〉道出城市百無聊賴的生活中，期待一點小小的無用奇蹟之發生、〈成家〉裡莫名其妙的魔術，原來是「死者我最大」的演義、〈1023〉令人胡思亂想的塗鴉密碼，點出無名小卒對世界的激烈抗議，也對照旁觀者偷窺跟噬血的冷漠、〈第三者〉講的是愛情中的寂寞與不可知的得失天秤。這些篇章有冷酷、奇幻、唐突、放達，黃麗群以1930年代老筆調，結合新生代對人事物的冷靜剖析，彷如賭桌上發牌高手，「機會」跟「命運」的輸贏刺激，由著她掌控局面。

〈入夢者〉、〈決鬥吧！決鬥〉、〈卜算子〉、〈貓病〉、〈無物結同心〉、〈有信〉、〈三輪車跑得快〉、〈真女如玉〉這幾篇寫的多為內心戲，並表現出人在現實的琢磨中，不見得會往發光的高峰走去，許多人一輩子愛錯、沒把握住稍縱即逝的契機、或將錯就錯而逐漸萎頓、尚在青壯即已老去的悲哀。也有一兩個試圖振作的角色，但總是徒勞、錯亂了方向。原來世界不是一整片光亮，那些被擊破、壞裂的碎片，反映的全是刺眼傷人的寒光刀刃。

年輕的黃麗群是個老氣又聰慧、有舊靈魂的現代作家。我愛看她老氣橫秋的寫人生百態，筆鋒帶點張愛玲、甚至錢鍾書的機巧嘲諷，許多句子我畫了筆記，直覺作者比我透老、卻又十足調皮。閱完她這本處女作，不禁贊曰：老成世故，達練成精；矯作之處，見得光華。

                2012.3.5 定稿  4月號 幼獅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