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常看生活報─注意,是休閒體育版,不是綜藝版─的話,你應該記得最近曾報導兩次山難事件,分別是本島第一高峰及次高峰,又有人失蹤了。其中,「次高峰一○二六事件」的失蹤者已經尋獲,據報載,他被發現在乞食碗溪溪谷裡,發現時已氣絕身亡,遺體呈俯臥姿勢,彷彿正要飲水似的。生活報的後續探討對他的死亡用「殉山」形容;他為什麼捨正途而弗由,走向逼庂難行的溪谷,是大家想不透的。他的隊友曾親眼見他往路的左側走下去,以為他去方便一下,結果從此失去音訊。
對這次山難事件,眾說紛紜,有說他失蹤的黑森林本是不祥之地,早有好些登山者在那裡迷途未返,他必是一直以為腳下走的是康莊大道,眼前有人引路,使他毫不猶豫跟上去。對這樣的說法,我只是笑了一笑,夾著菸的手指有些泛紫冰涼。我說,山裡總是有些神祕的事物的。當大霧悄然掩至,凍雲遮黯了森林中的小徑,黃綠色苔蘚上的落葉響起細碎的足音,誰知道前面那個背大背包的身影是誰呢?
讓我抽完這根菸,然後我要說個故事你聽。這絕對會是個獨家,如果我告訴生活報的記者黃得熊的話;如果他相信的話。但是我只告訴你,因為你不會用眼睛盯著我像測謊機似的,也不會謝謝我因為這故事足可以用一個聳動的標題擄獲各式各樣好奇的人的目光。相信你會相信我,如果你看見我眼瞳中的迷惘憂懼,你會陪我思索。天知道,在我記憶的底層存放此事的角落塵封有多久,現在我終於有勇氣邀你進入,我想你願意的,是吧?
幾年前還是T大登山社的領隊時,我曾帶過一個長程的高山縱走活動隊,那條路線有個稱號,叫做「超級稜線」。山岳界有此一說,走過「超級稜線」就可以娶老婆了,意指此路線之困難,通過考驗,可謂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那年我大三,暑假才帶過本島另一赫赫有名的黑色山脈活動隊,十分成功。秋天開學不多久,我又野心勃勃計畫蹺課去爬山,招兵買馬了一星期,便帶著六男二女出發了。
「超級稜線」中有好些響噹噹的名山,次高峰就是其中之一,據說在山頂展望絕佳,斷崖絕壁,冰河遺跡,盡收眼底。天氣怡人,遠山歷歷在目,我們按照預定行程悠然自得地前進,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暢快。當世紀奇峰水桶峰出現在眼前時,我們高興得歡呼雀躍,接下來卻是沈默,因為震懾在山峰的壯美氣勢下,不能多置一詞。是夜宿於峰南營地山屋,還記得半夜出來解手,見月光照映險峻的岩峰,冷冷泛著清白的光輝,顯得神祕而孤獨;我彷彿窺見什麼不該看的神聖莊嚴的物事,匆匆解完就哆嗦著鑽進睡袋了。
拜訪過有水山、逃山,接著就是此行最後的重頭戲次高蜂。啊,心跳又快起來了。每次回憶到這裡,我就必須去倒杯熱咖啡,壓住就要蹦出口的心臟。其實我不像自己以為的那麼害怕,只是在一遍遍鉅細靡遺的回憶之後,試圖撥開迷霧一再失敗,反而被弄得迷惘疲憊了。
在山上幾天後,陽光不再那麼溫暖可愛,躲在雲層背後就是不肯露臉;聽電台報告氣象,說是第一波鋒面南下,全島氣溫驟降。那天一大早就陰霾不散,跋涉於暴露感極大的稜線上,冰涼的鼻水不時滴滑下來。濃霧湧起,雨也開始落下,我們預定要趕到次高峰下的山莊過夜,而那木造小屋還在看不見的數個山頭之外。我有點擔心,但還是鎮定地調配行進速度;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有點什麼意外,可真是麻煩了。在霧雨中登頂次高峰,山頂平緩,轉個身就可能不知道從哪裡上來,要往哪裡下去。四點整,我抓住方向帶隊員下山,一會兒接到路,心稍微定了。雨越下越大,天色漸暗,由於這段路是沿冰斗旁之字形坡下降,隊員速度不一,距離於是漸漸拉長。進黑森林時已喊不到前面三個人,我叫隊員拿出頭燈,跟緊了不要走散。
傳說中的黑森林很美,是一片冷杉純林,厚厚的苔蘚鋪在地上,夾雜著樹根石頭;陽光透進來,幽靜得像一幅畫─我看過的照片是這樣告訴我。而當時的黑森林是一隻獸的口腹,黑暗陰沈,拔高的冷杉遮住了大雨,到處傳來的滴答聲敲得人心都寒了,一點一點往下沈。隊員都不說話,我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腦子裡充塞著慌亂緊張,登山鞋濕沈沈的摸索下一步。在察覺路跟丟的時候,整個人快要昏厥了;我用微顫的聲音叫隊員在原地等著,並分了些糖果給他們。
就在我用頭燈上下逡巡時,光線照到的盡頭,有個人向我們走來,他的臉被雨帽遮去了大部份,露出的地方則沾滿了雨水。他走到我的面前停住,詢問狀況,我發抖的身子和聲音必定說明了一切;他安慰說別擔心,跟著他走就是了。我示意隊員一同隨他前進,發現原來我們離正路不到一分鐘,但若是再偏下去,勢必切到溪谷而不自知。那個登山者似乎是獨行俠,他背著鋁架大背包,身上的裝備在微弱的光線中顯得陳舊,我知道除了年輕學生,許多登山老手都不在乎用最新最好的裝備的。這麼一想,對他又佩服了幾分。
一路上我們並沒有交談,我打算到山莊再好好謝他。約二十分鐘後,路的左側出現一座鐵皮工寮,沒錯,黑森林中是該有這麼一座工寮的。那人建議我們今晚不妨歇此。我擔心前行的三個隊員,想繼纏趕到預定住宿之處,然而看到隊員疲累的神色,想想今天已走了整整十二個鐘頭,心裡很是為難。那人說他要先走了,會幫我留意其他隊員行蹤,並告知我們的行止。我答應了。工寮裡頗為溫暖乾燥,隊員們拿出睡袋準備就寢,我看著那人消失在柔和昏黃的燭光之外,只覺得累慘了,只想躺下來睡覺。那一覺真是舒服。睜開眼睛見晨光初現,我又窩進睡袋想再睡一會兒,等我發現這鐵皮工寮竟然沒有屋頂時,才慌忙戴上眼鏡看個清楚。
這是間半毀的工寮,只有勉強支撐的四面鐵皮牆壁,沒有屋頂,從前是門的地方現在只剩個長方形的洞。隊員們仍熟睡著,睡袋上只有幾滴露水。昨晚的一切陡地跳動在腦海中,我記起夜雨下的黑森林、迷路、及那個獨行的登山者。喚醒隊員吃了點餅乾,便急忙趕到山莊,那三個走散的隊員也正準備回頭找我們。談起昨晚,大家都心有餘悸,然而沒有人提起那個引路的登山者。待仔細回憶他的容貌,只記得藍色雨衣的帽子遮去他的前額下領,只記得他沒有戴眼鏡,其他的卻想不起來了。
回來後整整九個月沒有爬山,一方面受到社裡懲戒,沒什麼心情;更主要的是,我不知黑暗裡何時又將走來一個陌生人,我害怕光以外的世界。理性的思索和非理性的遐想都沒能解開我心中的結,那個略為沈舊的身影在記憶之匣的陰暗角落,不想多看一眼,卻總在眼角游移。事隔多年,當有人在黑森林失蹤的消息傳來,所有的記憶便以排山倒海之勢充塞了整個腦子,那個藍衣登山者彷彿就在眼前,從黑暗裡走來,在微光中存在停留,又終於走進黑暗裡。
在屬於我的黑森林故事發生後,我發現自己仍然熱愛爬山。儘管在如今如此忙碌的生活中,也總想偷出一點時間回歸山林。然而幕色四合之際,和同伴圍坐在火堆旁,水鑽樣的星星在葉縫間閃爍,夜風吹動枝椏,四周闐無聲息,只有柴火輕微的爆響,為無言的靜夜斷句;我盯著熊熊紅火,像狼一樣等待任何事情的靠近。我無法再像以往享受黑夜的美麗與神秘,這使我感到沮喪,卻無能為力。黑森林事件在我的登山生涯中,就像宣紙上的一個墨點,也許可以阻止它湮沒所有可能的美好,但那痕跡卻是不可磨滅的了。
我相信天地間有太多人所不能了解的事。當「次高峰一○二六事件」在疑團難解的情況下漸被人遺忘,迷途的旅人的背影也許偶爾讓人想起時仍感到有些錯愕。而黑森林在次高峰山腹兀自靜靜地擁有它自己的生命。也有陽光普照,有細碎的鳴啼點纖寂靜一如苔蘚上的小白花給原本的單調帶來生氣;也有飄風驟雨,有枯枝給雨點敲落,為空山憑添一點淒涼。生命走到盡頭,像陽光下的影子一般,又是另一種生命;你伸出手指去觸摸,張開眼睛去捕捉,翕動鼻翼去嗅聞,那顫動心神的涼意便是了。被森林召去的人的生命,終於成為這清涼與靜謐的一部分,或許可以這麼說,將和日月山川合一,回到最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