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天色尚未亮透，悄悄地繞過檢查哨的鐵閘。穿過屋後的草叢時，雖十分小心卻還是震落了草上初凝的寒霜，簌簌沙沙的聲響，應不至於打擾了屋內酣睡的人罷！我輕快地向上攀行，轉個彎再回頭看，檢查哨已被幾棵二葉松遮住。四周一片寂靜，遠近的山與樹在晨霧中隱隱顯露出輪廓，隆冬時節的山林破曉，讓人有無限蕭索的感覺。

  我的背包有點重，因為帳篷的關係。這是我第二次背帳篷，通常我們爬山的時候帳篷都給男生背，女生的背包比較小，只能塞些體積小的東西；上回是領隊不小心分錯了才輪得到我，大概是賭氣吧我忘了，反正硬是背了整整一天，到隔天早上收帳篷重新分公物打包時才被發現。後來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我們山社一向疼女生，從小疼到大的。我開始後悔為什麼不去買一頂個人帳，兩人帳也好啊！為什麼我要借四人帳呢？

  呼出的熱氣遇到冷空氣然後在我的口罩下凝結成小水珠，只要停下腳步一分鐘全身就似乎急速冷卻，只好繼續跨步前行，默默數著一二三四終至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數到哪裡了。我習慣數數，爬山遇到無止境的爬升時，煮飯燒菜計算熄火起鍋時間時，在街上漫無目的閒逛時，倒楣碰到不好看的電影又懶得離開電影院時；最近又發現，在蓮蓬頭下喃喃自語到變成一隻紅通通的蝦子大概數到三十就可以了。數字一向讓我頭昏，在寂寞或恐懼時我寧願頭昏。

  七K山莊前有薄霜，地面凍得僵硬，空氣裡彷彿有無數的針，從皮膚和鼻腔內外夾攻，唯一的解脫之道只有停止呼吸。山莊裡當然沒有人，我拿出爐子和鋼杯煮咖啡，加很多的糖；捧著剛從爐上拿起的杯子時，我發現要數到九我的手才感覺到一點熱度。無人的山莊有很多以前的登山客留下的食物，大多是即溶咖啡包、速食麵、米、沙拉油、去漬油、以及因高度和壓力所以變得胖胖的一包包餅干；無聊地翻動袋子裡的各類食品，最後把它們分類整齊，堆在雙層通鋪的上層角落。咖啡很快變冷，我也是，我忘了喝咖啡總是讓我發抖。酒紅朱雀不畏寒，在垃圾堆附近歡躍覓食與交談，屋外的明亮對照著屋內的陰暗，我背起背包走出山莊大門時，竟被強光刺得睜不開眼。

  我在一月二十六日星期日早上七點抵達次高峰下的七K山莊，休息十五分鐘後離開。是看不見陽光的陰天，強烈紫外線穿透厚厚的雲層溫柔地燒灼裸露在毛帽和口罩外的皮膚，我覺得冷。我的裝備足夠幫助我再往上前進到更高的地方，只要肩膀趕快習慣二十二公斤重的背包，我想一切會更好些。

  我在東峰叉路口停了一會兒，終於放下背包，緩緩走向山頂；陡釋重負讓我有身輕如燕的感覺，像練過輕功的武林高手。但我不知道上來做什麼，零展望，薄霧飄移，我的腦子裡也一片空白。我在山頂坐下，慢慢想起這次從採購食物到打包好像都是自己一個人完成，我在超市架子上拿起某包餅干時好像哭了，為什麼呢？唉，想不起來。

  霧飄過身邊，又走了。這裡的高度大概三千公尺多一點，一隻鷦鷯試探性地靠近我，我想我坐在這兒肯定像個石頭。

  獨自行走在山徑上，偶爾駐足抬頭張望，空山風過，份外顯得孤寂。已經好幾天沒有和人說話了，臨出門前室友問我何時回去也沒回答她，媽媽打電話來說什麼時候期末考考完就快回家吧，教爸爸去車站接妳，我也愣了半天才說好，會不會他們開始擔心了呢？其實我真的哪兒都不想去啊！我真想待在暖暖的被窩裡睡覺，睡很久很久，最好不要醒過來；我只想睡一個無夢的好覺，不要有人出現在夢裡，不要讓我閉著眼還一直看見與聽見，不要感覺身體的冰冷僵硬與疼痛，給我一個什麼都沒有的睡境啊！我努力嘗試了三天然後放棄了，我想我必須趕快逃走，換個地方把破碎的自己重新拼貼好。然後就走到這裡了，次高峰副峰下的山徑，海拔三千多公尺的矮箭竹和針葉林交織成的天地，我背著逐漸稀薄的回憶在行進間喘息，隨時準備放棄自己。

  午後抵達另一座更破更小的山屋，屋前的草坡下方堆積了許多垃圾，空氣中隱約飄來焚燒後的奇怪味道。但是今晚我要睡在這兒，因為再往上走就沒有屋子可住了；帳篷還不可以用，我要到最後才打開它。

  鑽進睡袋時還看得見窗外的微光，躺平以後我瞪著上鋪的木板發呆，一隻老鼠已迫不及待地出現在離我約十五公尺遠的角落窺伺著，我側過頭去和牠無言相對，一同等待黑夜的到來。聽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翻身時睡袋發出很大的聲音，我蓋上外層露宿袋的開口，覺得恐懼開始在心中擴散。巨大的恐懼與巨大的寧靜共生，被前所未有的寧靜包圍，不知該把自己放在哪裡才好。儘管蜷縮在僅容旋身的睡袋，卻彷彿被棄置在無邊的荒原；荒原上的一棵枝枒猙獰的樹，因深深的根咬住泥土不放而無所遁逃，眼睜睜看著自己一寸寸地老去死去，死了還是離不開這裡。我在睡袋裡緊緊抱住自己，恍惚記起曾經的溫暖感覺，甚至是灼熱的、燃燒的快樂；然而如今已成灰燼的回憶徒然挑起難以言喻的疼痛，於是淚如泉湧，無聲嚎啕，我的荒原漸成一片汪洋，淹沒無能為力的自己。

  我想我根本沒有睡著過一分鐘。老鼠果然來翻索我的鍋具，發現僅殘留喝剩的咖啡恐怕要生氣的吧！真是抱歉。還有一隻啃得精光的蘋果核，一張或許還有點甜頭可嘗的糖果紙，算是一點安慰？我聽得牠快速地跑過我的頭上，跑到這頭又跑回那頭，牠沒有同伴的嗎？難道要整夜這樣奔波？屋外時有強風掠過，吹得窗戶格格地響，不知天空的雲被吹散了嗎？我想看那顆天狼星。

  當我決定起身準備進食並收拾裝備再出發時是清晨三點半，風已經完全停了，我在爐火和燭光下用咖啡配橘子；餅干其實比較好，可是當我已習慣橘皮的酸澀混合咖啡的甜香時，就懶得去做所謂合理的搭配了。

  夜晚的大風將高空清理得很乾淨，水鑽樣的星星恰似你灼灼慧眼不記得是誰的詩句，滿天的眼睛可不是嚇得人不知所措？循著星光下的明徑前行，不久便經過整片的白木林，靜夜星空下的枯木嚴肅地瞧著我，問我此去為何；我只羞愧地避開那些責備的凌厲眼神，低頭逃離。進入黑森林之前我跌了一跤，右膝擦破一層油皮流了點血，還好天氣夠冷，沒什麼感覺。次高峰下的黑森林向來是登山客大作文章的地方，各種傳說將這片冷杉純林渲染得神秘非常，記得前兩年還在報上看過以此為題的短篇小說，沒什麼意思。高聳的林木枝繁葉茂，遮蔽了大部份的天空，我取出頭燈照路，不知不覺竟也走出了森林，毫髮無損。

  次高峰的大崩谷就在前方，據說有朝一日山頂將因風化傾圮陷落，次高峰之名將拱手讓與隔壁的北稜角，從此退隱江湖。極目遠眺稜線宛如嶙峋的背脊，在曙光中劃破天幕，最高的地方有我的夢想啊曾經，曾經的夢想深埋在三千八百公尺高的山巔。

    之字形的路開在裸露的岩壁上，天色早已大亮，且亮得清朗。我拖著步子慢慢地走，分辨不出自己的情緒中是否有期待的成分。去歲盛夏時節在山頂許下的誓言，早在秋初就被拋擲得粉碎，求了又求，等了又等，直把自己折磨得形銷骨毀。夜裡不能睡，老是看見山頂的杜鵑紅了，又謝了，隆冬初雪掩蓋了那一篷鬱鬱的綠，杜鵑叢下深埋著你我的約定，說好來日等我們一起再開啟的。可是就是有人變卦了，好，沒有關係。先走的人是不是不會傷心？是不是可以勇敢面對新的感情？為什麼我就是忘不掉親手埋下信物時你我專注的樣子，為什麼我一想起當初的誓言如今被孤伶伶留在山頂像個笑話我就心痛？為什麼我也要像你像其他人一樣重新康復甚至快樂起來，為什麼我不能拒絕這樣的苦徹徹底底地拒絕？

  流淚成冰的季節，踽踽獨行的不歸路，只一步即可登臨的次高峰頂，我在距山頂五公尺的地方舉步維艱，哀哀哭了起來。陽光暖洋洋地晒在身上，去夏行過的路徑從另一方向蜿蜒而來，四方熟悉的群山輕聲相喚，它們竟都還記得為你我明證的那一個早晨。我看見你我執手相握，手中一方木質刻有我倆名字的印章，是我們花了一週時間合力完成的；我看見你我握鋤深掘，用石片鋪設小小的空間，我看見當裝著印章的底片盒被安放妥適時我的微笑和你的微笑；我記得臨去之際回望來時蹇路的依依不捨，記得我們為山命名的深刻意涵，而今群山皆是舊時模樣，或許他們早想說情愛永遠本不能期待，所謂天長地久總在瞬間消解。

  幾個月來行屍走肉般的我終於復活了，憑藉一股無以名之的力量來到這裡，用熱淚澆灌凍僵的土地，看看能否在寒風中催得杜鵑早發，提前成全我本欲春來賞花的心願？蜷臥在杜鵑叢下，用手指輕輕撥開表層的礫石，我沒有辦法掘開看來毫無痕跡的那一塊。那存有你我相愛時手澤的印記，此刻離我豈有咫尺，為什麼我不能掘出它來，狠狠拋下山谷？或者像你一樣瀟灑地忘記決絕地離去，乾脆留它在孤寒高地作個年少輕狂的紀念？我是如此的優柔寡斷又無端固執，所以我才會來到這裡，徘徊流淚徘徊，遲遲不能決定要不要帶走這最後的牽掛。

  午後天氣驟變，濃雲從腳下從遠方翻騰逼近，我背起背包往雪湖的方向下去，沒有從山頂帶走任何東西。

  廣闊的碎石坡被雲霧籠罩以至看不見邊際，隱約的路跡引我不假思索地跟隨；不須思考，只須跟隨，誰能給我一個答案讓我不假思索的跟隨啊！降至坡底舉頭回望，我想我是真的沒有力氣再爬回去了。雪湖是島上海拔最高的湖，四周有冷杉林環抱，林下淺草如茵，夏時有鮮黃小花綴飾其間。我們曾在湖畔仰視北稜角西南壁輝映著耀眼的夕陽金光，夜半時分銀漢迢迢橫過長空，是誰說的向流星許願不如相信自己，我靠在你的身旁卻仍然企求流星快快出現吧，我的願望是如此簡單啊很容易實現的。

  打開帳篷搭好，這是我第一次自己獨力搭一頂四人蒙古包。外帳邊邊有黑色奇異筆寫著的你的名字，帳篷裡的樹葉是上回在闊瀨露營時沒清理乾淨的吧！我把背包搬進帳篷，留下一堆你退回給我的信和日記、我沒寄出的信、你還我的老鼠玩偶、你送我的貓貓玩偶，還有一些零碎的小東西。澆上用剩的半罐去漬油後再丟一根點著的火柴，燃燒你曾經珍惜卻又不要了的我的心來取暖。

  小小的火堆一下子就燒完了。天空飄起雪雨，我和我們的誓約在入冬的第一場雪裡一起降到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