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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0/04 01:16:48瀏覽526|回應0|推薦0 | |
秋涼以後李謙待在圖書館的時間又長了。
大清早陽光照進東邊的書庫,無數細塵在光線中浮沉形成一種奇妙的平衡,李謙不小心打個噴嚏,常會覺得滿架子的古人全都起身向他側目,他有點不好意思地揉揉鼻頭跟他們笑一笑,為自己的粗魯不文表示歉意。書庫裡老舊的書浸浴在清晨的新鮮空氣中,窗外小院栽植的木樨也開始深呼吸,李謙喜歡站在窗口向外張望,綠繡眼和白頭翁在一夜之間轉紅而明朝可能凋落的葉叢枝枒間喧噪,渾然不知歡躍一夏的舞台快要換景了。然而這是李謙最喜歡的季節,校園裡的花草樹木為即將到來的寒涼天氣添換衣裳,每個清晨都要比昨夜再涼一些,他的鼻子很確定這一點。
更重要的是,圖書館又將熱鬧起來了。溽暑過去,白晝漸短夜漸長,閱覽室桌上的橙黃燈光柔柔地圈住每一個俯首書卷的學子,空闊的大廳只聽見書頁翻動的沙沙聲響;李謙從座位間躡足走過,小心不去驚擾那些用功的人,他欣賞著每張認真的臉龐,在柔和光暈下他們是多麼年輕啊!偶爾從書中抬起頭看向巴洛克風格大窗外的天空,那些眸子是清澈有神的,像秋天長空裡盈盈的浮雲,總有遠方等待他們。李謙用慈愛的眼神逡巡著、鼓勵著這許多孩子,雖然他們可能從來不知道,對著書本發呆太久時為什麼會自動翻到下一頁,趴在桌上睡得黑天黑地時為什麼會忽然醒來,和親愛的男友或女友偷偷接吻時為什麼會覺得有一點罪惡感...學生們把這種找不到原因的現象解釋成所謂的「圖書館徵候群」:當你在一種集體的情境之下,你會受到其他人的影響;所以才有這麼多人願意坐在這把不舒服的椅子上就著略顯昏暗又具有催眠強效的燈光讀書,因為這樣才讀得下去。他們不會知道是李謙在督促和提醒他們,因為他們從沒看過李謙。
除了閱覽室他還在書庫活動,不過他不是很喜歡那裡,人太多了。第一次他碰到傅校長,矮個頭的校長踮著腳尖還是拿不到上層的書,他幫他拿了,拍拍久積的灰塵,畢恭畢敬地用雙手呈上。校長看了一眼點點頭,他聽見校長說:「好好多念點兒書啊!」他大氣不敢吭一聲,垂著肩送校長離開。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但那種悸動卻是想起來好像昨天發生似的。後來校長就沒再對他有過什麼訓示了,因為他總是見了他的影子就跑。第二次他碰到一個黝黑健碩的山地人,當時的他嚇了一跳,支支吾吾的閃躲著那銳利深邃的目光。後來他晃到人類系的圖書館去,又溜進他們的展示室,才知道那個身材高壯有雙大腳ㄚ的原來是霧社事件中的頭頭,事後送到學院裡來被「保護」,有時迷路了走不回去自己的房間。李謙滿想再跟他見見面的,因為那次不小心踩了人家的光腳,而且忘了道歉。第三次他碰到一個長髮披肩的女孩,體態輕盈優美,就是太害羞了。李謙本來也是個內向的人,念大學的那幾年只跟班上的女生講過像「請問現在幾點了」這樣的話;他太專心用功念書了,沒時間參加那些玩物喪志的社團,於是能說話的對象也只有班上那些沒他用功可老是考得比他好的女生,漸漸地他就不太想理她們了。書庫裡遇到的長髮女孩總是低眉斂首,輕輕的翻著一本有字天書--真的,他常跟在她身後看她在看什麼書,可是從來沒看懂過。女孩的臉他也沒看過,不過想必是美麗的。有一天他終於鼓起勇氣問她「現在幾點了」,女孩把纖纖皓腕舉起讓他看手錶,他卻不小心看到一道深深的血痕,隱約可見白骨。李謙鎮靜的說謝謝,然後往反方向走去。他想,知道現在幾點其實是沒什麼意思的,以後還是不要問這種笨問題了吧!
書庫裡最多的是古人,睡在被蟲蛀了很多洞洞的書本裡,他聽得見他們在抱怨或閒聊天,原來他們那裡也有晴雨冬夏,因為不時有人喊骨頭疼。李謙對這些只會嫌他是個粗手笨腳沒什麼內涵的工科學生的古人也敬而遠之,因為他一聽見那些白髮長鬚老先生們清喉嚨的聲音就犯惡心,有時日本鬼子和老國民黨員吵上了也挺麻煩;古今中外蠻夷鴃舌的,還是算了吧!所以自從八年前新圖書館動土的那一天起,李謙就常常前往巡視最新興建狀況,想想未來晃悠的空間有那麼大,不會老是和些人擠鼻子碰眼睛的,就不免期待起來。這八年來,舊館還在使用,他也還是照舊在閱覽室督促學生,在書庫閃躲不期而遇的某人,在陽光燦爛的清晨或寒涼蕭索的月夜倚窗悲歎...一整個夏天圖書館幾乎沒有學生進來看書,蚊子多得什麼似的,叮得好脾氣的李謙一肚子火;捱到秋天,學生多了,李謙的心情也就逐漸好轉。他常想自己這番苦心孤詣到底有誰明白,守著這棟據說被列為二級古蹟的二層建築,蟬鳴花開時送走一批老的,蟲鳴葉落時又迎來一批小的,偶爾想及自己堪憐的身世,李謙也不禁泫然了。
當初是怎麼計劃的,李謙也有點忘了,不過絕對不是像現在這樣。計劃中的生命是按步就班的,在他讀大學的那個年代,「來來來,來T大;去去去,去米國」這句順口溜剛剛被喊起來,李謙跟他爸爸說:「看我的吧!十年後的我踏一下腳世界就會震動!」李爸爸看著這個眉宇間盡是英氣的孩子不禁笑開了嘴,倒是李媽媽嘀咕了一句:「先給我交個女朋友看看再說吧!」然而無論如何,李謙只來得及排完那年椰林大道上的花字。花季結束南風吹起的時候,李謙在大王椰子樹下看他的流體力學,一片被薰風吹昏了的葉鞘飄飄然墜下,無聲無息地終結了李謙如流星劃過天際般短暫的雙十年華。所有聽說這件事的人都不敢相信,不過當他們親眼看到「兇器」時都不禁搖頭嘆息了,不要說是瘦削的李謙,換成亞洲鐵人也擋不住那重力加速度的殺傷力呀!英年早逝的男孩,對這世界的最後一眼是他正讀得出神的教科書。李謙的一縷魂魄在醫院急診室晃了兩天,又回到樹下來了,他想他還是留在學校的好,這下圖書館的門禁也管不住他啦!乾脆他就住進書庫裡去了,李爸爸李媽媽為他安排的「佳城」他連一次也沒進去過。
春去秋來,李謙竟在這裡渡過了他「生命」中的另一個寶貴的二十年。保釣運動、偉人崩殂,七O年代的首都流行起鄉土文學和民歌;米國在遙遠的天邊,卻仍像有著千手千腳的化身撲蓋住這個小島。改朝換代之後,舉國上下漸次瀰漫著對殖民時期統治母國的懷念追思,李謙發現那些八百年沒人看過的小日本藏書開始有人借閱,他也跟著去旁聽過「阿依烏ㄟ喔」,最後還是無法說服自己改變對那個曾是狂熱的軍國主義民族的厭惡。他一度決定師法新聞局檢查廣電節目尺度的精神,於是有一陣子想借日文書籍的老師同學可能會覺得奇怪,怎麼就是找不到要借的那本書;其實都是李謙搞的鬼,他想哼老子就是要讓你找不著,看你還做不做漢奸!不過這抗日精神因缺乏同仇敵愾者的支持,沒多久也就瓦解了。正好新總圖落成在即,李謙更加把勁在那裡監督工人,誰要敢往地毯上吐口檳榔汁,那他可就得小心待會別在樓梯上滑一跤。就在李謙嚴密不懈的督導之下,座落在椰林大道盡頭的雄偉建築終於簇簇新地要在校慶那天啟用了,莘莘學子也終於可以在有空調設備和豐富藏書的寬闊空間裡吸收知識努力向學了,儘管對那住了二十年的舊館有無限的依戀,李謙還是毅然決然地搬進新居,做了新圖書館的第一位榮譽地下館員。
空蕩蕩的新總圖只有他一個,書都還沒上架,書裡的新鬼舊魂一個都還沒打算過來。李謙有點不習慣,才發現孤獨的鬼原來也有他們的侷限的,像他就是,他需要有人在旁邊走動著,但是大家都安安靜靜的就好。新的開始,李謙想重新分配一下他的日常生活作息表,畢竟規律的生活模式是要建立的。既然做了鬼,想當然是以天黑後為主要活動時間,但做了鬼,也就沒有什麼事急著要做,天黑天亮又有什麼差別呢?想到這兒他不免有點受委屈的感覺,都說像他這樣的飄盪靈魂是夜遊神,一到晚上爸爸媽媽就拿像他這樣的鬼魂來嚇孩子,可是他到處遊盪是不管白天黑夜的呀!而且他做的都是好事,督促那些愛打混的大學生念書,遇到長輩也是恭恭敬敬的,要說那回藏日本書不給人借,也是基於一番愛國情操呀--他有哪點不好?想到這裡他又振奮起了精神,他決定等新圖書館開放後,要一本初衷地繼續陪讀下去,並到新電機系館去旁聽幾門新鮮課程,當年的老同學都成教授了,去給他們捧個場;閒時還可到校園裡晃晃坐坐,晒晒太陽看看月亮星星。
新圖書館空著等校慶那天啟用等了一個多月,這高效率高品質的工程全是李謙多年來辛勞的成果,他歡欣滿意地在那裡期待著,他的新生活的開始。這最後的一個多月裡他和不下二十位等不及新圖書館開張就進來參觀的學生不期而遇,雖然有時他被學生鬼鬼祟祟的樣子嚇個半死,但有時學生們也被他的腳步聲和呼吸聲嚇得奪窗而逃,兩下扯平。李謙把這些搶先進來玩的學生的樣子都記住了,將來若是他們再來圖書館就絕對逃不了他的法眼,可憐這些學弟學妹還不知道老學長的關愛眼神在等著他們,誰教人都是因為好奇惹禍的呢?
是這樣一個秋涼的午後,陽光照在新圖書館左側的鐘塔上,李謙和一隻鴿子坐在石牆的邊緣,俯視栽了一排楓香的寬闊前庭。金風徐來,薰得李謙微閤雙眼,鴿子溫馴地依偎著他,咕咕地輕聲叫著。除了日月星辰,這世間還有什麼是不變的呢?徘徊在人世和鬼界的我,堅持的又是什麼呢?李謙不由自主地想起,這多年來他想了又想的問題。還是就這樣吧!春天的杜鵑花城,夏日的椰影疏動,秋來有賣烤地瓜的在圍牆邊搖竹筒,那香味雖溫暖卻催人回憶童年,冬日的校園冷清寂寥,正好可以瀟灑閒晃。寂寞是寂寞了點,但也只能這樣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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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