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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密達之眼〈聖稜三部曲之二〉
2005/10/04 01:24:46瀏覽1635|回應0|推薦0

    聽說七月又有人要去聖稜了,戴桑在一個小時之內連續寄了兩封e-mail給我,第一封是詢問同行的可能性,第二封是詳細的行程設計。收信的興奮只維持了短短幾分鐘,我冷靜地回覆了一紙簡單的傳真,上面羅列出的五項無法上山的理由都不算什麼好理由,真實的原因我說不出口,那就是我老了。

 

    「老了」已經變成我們這一輩人的口頭禪,或者說是擋箭牌亦無妨,反正沒有同事會相信鎮日坐在電腦前肚凸髮禿的你當年也是個縱橫山林的健腳,一年裡僅有的十四天假期也得斟酌著用,再說你也不敢像從前那樣拿爸媽的高血壓開玩笑。而事實上是,你那橫衝直撞的熱情不知不覺在畢業後的幾年裡煙消雲散,你已蛻變成穩重、懂得做生涯規劃的青年才俊了。我和登山社的老骨頭們聚會次數不多,但一回相見一回老--我們從前驕傲的「冒險家精神」,徒留在照片中狼狽卻神采奕奕的眉宇之間。遠離山林是我們生命中第一次狠狠的背叛,對來自身體裡的強烈呼喚採取不回應不妥協不後悔的新三不政策後,漸漸地,心也就平淡了。

 

    但是戴桑卻是個例外。當我們聽說他買了一輛4WD的休旅車,並且開始到花蓮賞鯨,到桶後溪釣魚,甚至很阿沙力的免費載送學弟妹去到各登山口,再悠閒地奔馳在午夜的高速公路上回到台北繼續第二天的工作時,聞者莫不搖頭稱奇。這回戴桑自己招兵買馬開出七天的隊伍,照理說我們這些老傢伙應該共襄盛舉才是,但是據我了解,大概只有他老婆在精神上支持他,其他人肯定婉轉回絕;依我看大概是去不成了。

 

    理智再次戰勝了一切,我的規律生活總算得以維持沒有改變。回拒邀約之後沒幾天,我因公必須到士林一趟,六月初的天氣,多雨的台北乍暖方晴,我的豐田二手車在中山北路上奔馳,彷若一尾勇往直前的瓶鼻海豚,但透過綠陰陰的樟葉看出去的天空,燦亮得更像海洋。中山二橋轉個彎,靛青色的大屯火山彙捍衛著盆地邊緣,微雲飄過山巔,蟬聲恍惚就在耳邊清晰可辨。我突然懷念起在山上的日子,那種無以名之的思念在瞬間增強到讓我心悸的程度。

 

    我聽見茅草掃過帽沿撕裂髮膚的細碎聲響,聽見星鴉在濃霧遮掩的鐵杉林間喑啞的囉噪;蜿蜒起伏的山稜綿延向我們所想到達的遠方,我的汗水滴落在自己的腳印上。我輕易地便想起那些在山上的日子,所有的點點滴滴,急速狂亂地重映在眼前:東郡大山柔緩草坡背後的夕陽,丹大西溪上源亂石崩雲般的準襲奪點,黃麻溪谷如履薄冰的百年吊橋,害我跌落斷腿的古道東段腐朽木條...來不及一一確定是這裡或是那裡,是哪一年的哪一個季節的記憶,我陷溺在往事的深淵動彈不得,只能毫無反抗地繼續沉淪下去。

 

    這暈眩或許僅有十秒,它終止於下橋後的第一個紅燈,以及那年埋藏在素密達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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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學山社時代的我被歸類為軍師型的登山性格,我曾用大一整個暑假的時間對照一萬分之一的等高線圖繪出全島稜脈,比例之完美準確據說是前所未見。一星期有四天我向「黃昏俱樂部」報到,跑完五千公尺後再到重量訓練室鍛鍊肌力。這恐怕都是我大二就當上登山社領隊的原因之一,儘管我曾直率地頂撞過當時領隊會議的近三分之一成員,但沒有任何人質疑過我的潛力和表現。為了搞清楚南二子山的獵路系統,我在隆冬涉過知亞干溪及腰的砭骨急流,在懸掛著山豬牙和猴頭骨的簡陋獵寮借住了五天,安靜地跟隨獵人在暗夜用腳趾摸索下一步落點,在腦海裡繪製錯綜棋佈的路徑。眾人都以為我想首登想瘋了,直到最後山社的學弟運用我收集的資料完成岳界首登南二子順登湯上岳,我始終堅持與追尋卻難以說明的一些什麼才開始被理解。我想我並不狂傲自大,相反的,我的人緣一直不錯;但我常常覺得孤獨,尤其是在專心做完一件事的時候,我的快樂恆常伴隨著難以言喻的寂寞。

 

    大三時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認識K。他是C大山社的怪人,高中時期自己騎腳踏車跑過北橫中橫和南橫,大一進了社團以後便遊走在所謂的尺度邊緣:他獨攀,不管山社規範我行我素;大一差點被二一退學,大二以後保持每學期被當六學分,據估計,人家唸完研究所再當個兵回來,大概還可以看到他在社辦出沒。奇怪的是,他們C大山社的人還滿能容忍他的。舉個例來說,聽說有一次他在奇萊北峰前橫渡碎石坡時不慎滑落以致左手臂和左側骨盆骨折,在卡住他的灌木叢裡凍了兩天,後來他們社裡出動了八個壯丁去揹他下山,沒有驚動學校或警方,沒有見報。不過暑假結束後他又生龍活虎的在迎新攤位上幫忙張掛布條海報,一個不小心掉下樹,還好只摔到後腦勺,有點輕微腦震盪。

 

    我是在山上認識他的,說的更正確一點,我是被他「撿」起來的。在往南湖圈谷的路上,過了雲稜山莊,過了審馬陣草原,在五岩峰前。那年的雪下得滿早的,一個冷峰過去,竟然從上了主稜就開始積雪了。我在因白晝回暖夜間又降溫而結冰的五岩峰前停步,抬頭看到一個傢伙招手問我要不要上去,我考慮了三秒鐘正準備搖頭,他已經身手俐落地爬下來了;於是我只好硬著頭皮跟在他後面,雖然大背包是他在揹,但我真的很擔心萬一他掉下來我要遭池魚之殃。翻上五岩峰極目四望,雪地裡一個鮮紅色背包套套住的是他的裝備,K摘下防護鏡向我露齒微笑,我擦去鼻頭的冷汗呼出一口氣;那一刻的感覺有點奇妙,好像黑暗裡忽然發現身邊出現一個人陪你向前行去,你們沒有交換名片,可是在並肩的同時交換了極重要的訊息。我和K在圈谷小屋待了三天,然後從南湖溪出來,這不是我預定的行程,卻是K的一貫作風:他相信自己,如果出了什麼差錯他也就痛快地認栽。寂靜的雪夜中我呆看著屋外皎潔的弦月,那是個連黃鼠狼都寧願跟你一起縮在睡袋裡的寒冷夜晚,K用鋼杯煮著紅糖薑茶與我分食;耳聞過他的諸般前科的K與遞過來一杯熱茶的K重疊在我的眼前,我想他對沉靜少言的我也有種莫明所以的好感吧?回到平地後我們仍時常保持來往,不過就都是透過電話或書信了,我將我繪製的全島稜脈圖寄了一份過去他們山社,他回報我一支他在塔克金溪撿到的,看來像是早夭的年輕雄鹿的頭角。

 

    研一時我去聖稜線,那時距我們第一次見面已有兩年多了,這段時間K的狀況變得不太好。他搬進社辦裡佔一個小角落住著,書櫃轉過去就是他的窩,白天還在學校裡的書苑打工,他說這樣要訂書收集資料什麼的比較方便。我考上研究所,他來信祝賀,對自己三修流體力學的事頗多懊惱,我也只能回信要他再撐一下。相較於他課業上的岌岌可危,他與家裡的關係持續惡化似乎更是一個令他愁煩的問題,雖然他很少提及,但我可以理解,因為我媽也一直不贊成我爬山。

 

    研一那年的夏天我去爬聖稜線,同行的還有我們山社的其他六位。行前我與K聯絡,他在雪霸一帶活動次數滿頻繁的,而長久以來,他在BBS上的暱稱一直都是「雪山飛狐」。K提醒我幾個水源區記得取水,至於穆特勒布還是遠觀吧,記得多拍幾張標準照回來,因為從布秀蘭山頂前看過去,是怎麼拍怎麼好。

 

    大學四年裡我很少爬高山,所謂的「百岳」我大概只去過二十座,跟專門爬百岳的人比起來,這大概是他們兩個月就爬完的數目。聖稜線的走法有好幾種,我們走的是傳統的一直線走法,也就是從大霸走到雪山,不去旁邊的武陵四秀。很久以前在觀霧的樂山車道上看過像城牆一般的聖稜,可能是距離太遠的緣故,我無法揣想當年沼井鐵太郎驚嘆的理由;倒是後來在一次幻燈片放映時,被滿牆的北稜角西南壁夕陽餘暉震撼得難置一詞,如果能在翠池畔斜攲終日,除了夕陽,我想還能看見被四方稜線切割成的星空吧!

 

    夏初的高山,真像是眾神的秘密花園,只有勇敢且細心的人可以有幸窺見,那繽紛色彩點綴成的世界。天氣很好,每天下午必有一段約半小時的雷陣雨,而每天我們都搶在下雨前進駐山屋,然後閒閒地煮炊,閒閒地聊天,有人寫登山日誌,有人帶了素描簿畫下丘壑溪谷中雨後的如煙薄霧;雨淋濕了一切,蒸騰出青澀的氣味,讓人行走坐臥之際都彷彿浸浴在天地的恩寵裡。雨後的晴空藍得很澄淨,我總是獨自爬上稜線,找個展望好的地方遠眺;山川靜好,風雨已杳,胸臆中有種想要擁抱這一切的感動,於是不知不覺認真地記住了所有的美好。

 

    從霸南山屋出發的那天,估計需要九個小時才能抵達下一個山屋,其中的素密達斷崖不可小覷,據說和品田斷崖並稱聖稜的兩大重頭戲。布巴鞍部是一截窄窄的瘦稜,有人說像是螞蟻過門檻,只能以跳芭蕾舞的姿態快速通過,但是等真的下到鞍部時,大家也並不覺得何難之有,落腳謹慎一點,也就安全過關了。之後的陡上碎石坡倒是挺累人的,學弟的身影遠遠地領先在前,只有彎豆般大小,我爬個十公尺便要歇腳喘口氣,拭去垂在眼睫的汗珠。這段將近六十度的陡坡似乎沒有盡頭,大大小小的碎石在陽光下刺得人快睜不開眼;湛藍的天空,泛白的石礫,風中搖曳的玉山針藺,和阿里山龍膽紫藍色的身影,一同點綴這看似荒漠的坡地。登頂布秀蘭山,穆特勒布像一面石刻屏障矗立在前方,烈日造成的陰影和風雨雕鏤的斧鑿痕跡,讓山雄偉得有些猙獰;左望品田山節理分明的褶皺,黑褐帶黃的色澤,我們都慶幸當初不從武陵四秀過來的決定果然是對的。

 

    在山頂啃完餅乾後隨即出發,因為我們想趕在下午雲霧湧起之前過素密達斷崖,否則在濃霧中下降,看不見崖底的滋味可是滿嚇人的。又經過三段碎石坡後,終於抵達素密達山,山頂約莫可容十人坐立,斷崖頂端則有前人留下的主繩,看起來還可以用的樣子;學弟拿出鉤環和攀登繩,其餘眾人用傘帶綑紮在腰腹間做待會兒垂降的準備,我殿後,裝備妥當後便坐在崖邊看大家順序下降。斷崖分成三段,要做確保的只在第一段;第二段較為驚險,由上往下看不到踏足點,必須靠在下面的人指點才行;第三段到崖底前會有約一米的落差沒有踏足點可利用,只能雙手抓緊繩索下降,繩索則是前人繫在一棵松樹上的。

 

    隊友一個一個消失在崖邊,踏出第一步之前向我露出有些緊張的微笑。抬頭望向過去幾天走過的地方,山徑沉睡在不知何時升起的雲霧中,山谷裡傳來間關鳥鳴。風吹得我的臉有些痛,原來陽光已悄然隱匿在雲層背後;洶湧翻騰的雲海,無聲無息地向素密達逼近,天空的光線又黯了一分,水氣似乎就要飽和而凝結滴落。我翻出背包上袋裡的風衣穿上,心裡有點犯嘀咕:不會這麼湊巧,就在這裡被大雨擊潰吧?

 

    我實在無法精準地描述當時的情況,好像就是一次呼吸吐納之後,突然有種被注視的感覺。灰濛濛的天空裡有一雙眼睛正俯視著我們,巨大的眼眸,嚴肅但溫暖的視線,我們被包容在那樣的氛圍中,想抓住瞳孔的焦點既不可得,所有的動靜卻都在那雙眼底。翻騰著的濃雲被北邊的稜線遮斷無法翻越過來,南方的天空,午後的陽光透過烏雲灑下一道道光束,山川溪壑因這多變的雲霧與光線顯得詭魅而怪異。我可以感覺到那是K在對我說,沒問題,別擔心;K的眼睛看著我,有些憂愁,或許還有些欲言又止。

 

    我望著雲霧聚散的天空,吹著又涼又暖的風,直到繩子的另一端傳來的拉扯將我喚回這個世界。

 

    下素密達斷崖後很快就進入一片冷杉純林,綠陰陰的林下,遍生華麗的玉山金絲桃,隨處都是可放下背包紮營的平緩草地。我們在破舊半毀的的山屋旁搭起兩頂四人帳,不一會兒,竟然很有默契地全都進入夢鄉。是精神緊繃後的鬆懈讓我們疲憊吧!這一覺,睡到雨敲外帳才把大家吵醒。幽暗的森林裡,滴滴答答的雨聲在四面八方響起,沁涼的空氣滲入帳篷,雖然穿著禦寒衣物還是冷出一身疙瘩。我們用巴紗拉雲那邊背過來的水埋鍋造飯,有點潦草的結束這頓晚餐。

 

    聖稜線縱走至此,剩下的部份大都在裸露的稜線上爬上爬下,像從雪北經北稜角到雪山,大大小小的山頭不下十個,走得大家叫苦連天。但見雪山越來越近,我們在山上的日子也即將結束。離開翠池的那天早上,我在往博可爾山的山徑上終於看到北稜角險峻的南壁,清晨的陽光尚未驅散岩壁的濕氣,一隻早起的鷦鷯正開始試音,我想起山的那一邊的K的眼睛,心底有些微的不安。從來很少有迫不及待想下山的感覺,那時我卻極渴望馬上回到平地,然後找K出來聊聊。

 

    兩天後回到台北,我打電話去C大山社找K,接聽的人說他不在,經我表明身份並表達急著要找他的意思後,對方才告訴我,K死了,自殺死了。他用EPI接管子放進嘴裡,頭上套著塑膠袋,被發現的時候已氣絕多時,沒有遺書。

 

    算算日子,我在素密達斷崖「看」到他時,他應該已經離開人世了。我不能揣想K在最後一刻的勇氣和決心,不能理解他的心情和決定,我記得的是第一次在南湖看見的K,雪地上有我們細碎的腳步聲和喘息聲,K的鼻頭曬得脫了一層花花的皮,鮮紅色的背包套靜靜躺在雪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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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研究生其實很自由,至少我覺得比大學時還自由;我常常跑data跑得昏天黑地,seminar一完就收拾背包上山,老闆交待的論文一篇也沒少讀,還和學長共同發表過兩篇paper。在山上的我和實驗室裡的我簡直像是兩個人,說的好聽一點是我認真地過每一天,實際上我卻總有種空虛的感覺;或許正是這種感覺,讓我無法停下來什麼也不做的好好休息一會兒,即使我已經很累了。真正的睡眠則必須要在山上才能擁有,我曾在白石池畔睡了兩天,而整個能高安東軍走下來,沒遇到半個人。

 

    當兵抽到金門,在烈嶼待了一年半,由於對山的渴念,我幾乎無法忍受鎮日響在耳邊的潮聲。好不容易熬回了台灣,卻發現一切都不對了:山社舊友有的出國念書,有的忙於就業,我的膝關節則因長年的運動傷害和離島濕冷氣候的操磨,提早步入衰退期。失去了主客觀條件的我,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為所欲為,我像跛足的老狼,儘管荒原仍在,卻只能留守在安全乏味的洞穴裡。

 

    日子一晃眼就過去,真的難以想像我們都是已過而立之年的人了,成家立業變成理所當然的事,提到爬山,眾人卻都赧然一笑。關於K,說實在的,我不常想起,關於那年在素密達的剎那交會,我亦從未對人提及。唸研究所時我拼命爬山,也許是想和K一樣,也許我希望在山上再次體會那奇妙的感受;也許我覺得K對我的信心是種壓力,當我確定我的身體不堪使用的同時,也許我曾偷偷地鬆了一口氣,感謝上天的救贖,卸下K交付予我的十字架...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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