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16/06/30 01:16:18瀏覽271|回應0|推薦0 | |
不論是好天氣壞天氣,不論是國定假日或是尋常日子。他總是穿著那一長一短的破爛行軍褲,手裡拿著一根竹竿,竹竿上綁著退了色的國旗。推著一輛破爛的娃娃車,赤著腳走在熱燙或濕涼的柏油路上。
你可以在有紅綠燈的路口看見他對著紅燈行禮、喊口號。「立正、敬禮、踏步走」歪歪斜斜的行軍,滑稽的模樣總會引來路人的注視與訕笑。牽著孩童的婦人,在經過他身邊時總也趕緊抱起孩子快步走過,深怕他那一身的髒污會傳染給孩子。
據說,當年他隨國民黨來台,滿口的反攻大陸一心只想歸返祖國。因為他的愛人還在那遠方的故鄉等他回去。即使多年後,其他的同袍弟兄各各娶了美麗的台灣姑娘,他仍舊堅守著對愛人的承諾,始終如一,不有二心。
怎耐,在褶褶疊疊的日子裡,同時也摺疊出他滿臉的皺紋與滄桑。那手臂上曾經代表愛國愛黨的刺青也隨著歲月的流逝褪了色。
終於,在思念愛人及有家歸不得的慘況下,他的記憶也逐漸消退。如同他的同袍弟兄,忘記了他的存在,又或者,他們是故意忘記他的存在。
他在資源回收場偷偷地尋獲一輛嬰兒推車。他如獲至寶,將所有的家當綁在推車上。這,便成了他的戰車,他衝鋒陷陣,殺敵無數,在大街小巷穿來跑去,吆喝著:衝啊衝啊。他的認真令人不寒而慄,他的堅持令人佩服。他的舉動也讓警察頭痛不己。每每安排他住進安養中心,他總有辦法逃出。他說:俺豈是你們這些下三濫關得住的。然後每隔一段時間,便會看見他那褪了色的國旗又飛舞在空中。
他會昂首地駕著歷劫歸來的戰車,臨著風的咆哮聲;沐浴在大雨的洗禮中;浸在太陽的熱浪裡。他額頭上的汗滴不顧一切地匯集成河,流向腳邊的一具菸屍,那還喘著的屍體幽幽地呼著白霧,他彎下痀僂的身子,伸出兩根滿載皺紋的枯竭,挑起那具即將風化的屍首。
當他焚化了那管慘白,從他乾裂的唇縫噴出的是當年的砲硝味。生是為了完成悲壯的死嗎?可是他仍活在晝夜牽制的路燈下,而且豪無尊嚴。
他的不幸該歸咎於誰? 或者,其實他是幸運的,因為他不用去記得他的愛人還在故鄉,不用去記得反攻大陸其實只是一句口號。我們看似不幸悲慘遭遇,也許才是他的福氣。因為他早已死了,靈魂死了,只是上帝忘了連軀體也回收。
我望著他遠去的背(看不見影子),聽著他唱著鏗鏘有力的軍歌。我猜想他一定忘記綁緊塑膠袋,因為沿著他走過的軌道,滿地都是那寫著幸福的腐爛果子。
他是被上帝遺忘的子民。他是被黨國遺棄的成員。他是警察口中的失智老人。他是安養中心的失蹤人口。
我稱他「落難英雄」。 |
|
(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