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劈頭就是一句：「你現在趕快來XX醫院。」

沒頭沒尾的就叫我去醫院，肯定是誰出了什麼大事了。我急著追問。

K說：「是P啦！他自殺了，你快點來，他快不行了。」

真的一點也不誇張，就像電視劇裡常演的一樣，聽到噩耗，電話瞬間從手裡滑落，錯愕，空白，發愣，無法置信。手軟腳軟的我匆匆忙忙地隨便加件外套，拿了車鑰匙就趕往醫院。

一路上我緊張的直發抖。自殺？怎麼會自殺？快不行了？怎麼回事？我的眼淚瞬間就流了下來，視線一下子模糊一下子清晰。我的腦中反覆的出現自殺兩個字，心裡也不斷的在問著為什麼？為什麼？

到了醫院我顧不得應該開去停車場，就直接停在紅線上，衝進了急診室。

K看到我一把把我拉往急診室裡面，我的眼前只是一片白，白色的布簾隔著白色的病床，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牆壁，好像這世界除了白色沒有其他的了。

接著我看到幾個熟悉的面孔，還是那單一色彩，白。一張張蒼白的臉，是P的妹妹和媽媽。還有P的女友。

P的妹妹看到我，淚流滿面地衝過來抱著我說：姐姐，哥哥快不行了。隨後我聽到P的媽媽哀嚎的哭喊，罵這個不孝子，罵他怎麼可以這麼狠心…

我的腿軟了，這是什麼場面？我真的不敢相信，又叫我如何相信總是嬉皮笑臉的P會自殺？

我不敢接近病床，因為我不想接受這個事實。這簡直就跟連續劇的橋段沒有兩樣，而我彷彿成了女主角，踉蹌且顛簸地向著白色的病床走去。耳朵轟隆隆巨響著，我只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快速且失去節奏的亂打著拍子，好像我剛跑完幾公里的路，喘到快不能呼吸，可是我明明走得非常非常的緩慢啊！而且每一步都讓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抬起、往前、放下…。然後我看著P的媽媽張著嘴，流著淚，表情極為猙獰，恐怖到讓我看都不敢看。K跟在我後面，似乎說著什麼，我只覺到有人在後面喃喃，可是耳朵卻像被強塞進了耳機，播放的音樂是我那失拍的心跳。

終於，走到P的旁邊，氧氣罩擋住他一半的臉，我望著他蒼白的臉頰，蒼白的唇...我用力的張嘴，想叫他，但是喉嚨好痛，痛到我發不出聲音，無形中我似乎被他掐住了喉嚨，淚水全哽在喉嚨裡，我叫不出來，頭在發暈，腿軟了，整個跪在地上。

我伸出手想去摸摸P，可我那雙手卻抖得厲害，不受控制不聽使喚地顫抖著，好不容易我握住了P的手，他厚實的手掌，卻凍得我發冷。同時也把我喉嚨哽著的淚水釋放出來了…

「你搞什麼啊？你在搞什麼啊？幹嘛這樣嚇我？你給我起來啊！」我使勁全身的力氣，搖晃著他，但是他睡死了，沒有任何反應。

旁邊的哭聲也突然震耳欲聾地響起，耳塞子被拔掉了，換上的是現場的即興演奏，那鼓聲敲打得真爛，幾個主唱者不協調的合音讓我好想吐，沒有人邀請我，我卻不由自主地跟著加入了這場即興表演。我拍打著P，喊著他，搖晃他：「你起來啊！是我啊，親愛的，你張開眼睛看看我啊！求求你起來啊！」他的眼睛沒有睜開，臉部及身體沒有任何反應。我繼續喊著：「你再不醒來我要生氣了…」這是我對付他最後的絕招，他的眼角突然滲出了一行淚，就在這時，心電圖的聲音傳來很長的『嗶--------』

靜止了，這白色的世界突然傾注了好幾噸透明的水，我渾身都濕了，我被淹沒了。K把我從地上拉了起來，接著幾個穿著白色袍子的人衝了進來…是天使嗎？

醫生準備電擊。一次，兩次，三次，四次。心電圖的嗶聲還在延續…

                         ***

我的婚宴，P沒有來。我以為憑著我們20幾年的感情，我結婚這麼重大的事情，他怎樣都不應該會缺席的。事後他說，他沒辦法接受新郎不是他，我白了他一眼。這個理由我不想接受，因為我們早就說好了，要嘛就當一輩子的朋友，要嘛就當一陣子的情人，我們選擇了一輩子。

我和他的感情沒有因為我結婚而變淡，只是連絡的頻率被一些現實減少了。我努力的在婚姻中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其實我算是很幸運的，沒有公婆要伺候，也沒有養兒育女的壓力，先生一直不想有孩子，因為他覺得兩個人的生活可以過得比較自在，我想是因為他怕背負那個責任吧。

剛開始我也覺得兩人世界過得也挺舒服，可是每天在家，就是兩個人面對面，也沒那麼多話好講，久了，我越興起想生孩子的念頭，可是每每與他提到生孩子的事情他就可以跟我大吵一架然後兩三天不跟我講話，甚至甩了門就出去。我真的不知道生養孩子對他來說真的有這麼可怕嗎？

P只是聽我說著，他不會像其他的姊妹淘，不是為我抱屈就是叫我要體諒他，也會勸我不生孩子才好啊，身材不會變形，想去哪就去哪多自由啊！這些話，先生跟我說過不下百次了，我要聽的不是這些啊！P懂我，所以他總是靜靜的聽我說話聽我抱怨，等我說完了，還不忘提醒我先去喝杯水。

我與P從小學就是同學，上了國中很巧的又同班了。他的脾氣不好，常常與同學打架鬧事，是讓老師頭痛的問題學生，下課抽菸，上課玩撲克牌。但是卻也是老師最疼愛的學生，因為他總有辦法讓老師轉怒而笑，起因在於他有張舌燦蓮花的嘴和油腔滑調的性格。

但是人一定都有弱點，萬事萬物也一定有天敵，他的弱點就是我生他的氣，他的天敵就是我。我們兩人之間的感覺是友達以上戀人未滿，中間存有曖昧，但是不想再進一步發展，因為我們不想失去彼此。

同學們常常竊竊私語的談論我與他的感情，就連老師也很關注我們是不是一對戀人，但是我始終告訴他們：那傢伙一天到晚惹事生非，我才不喜歡壞學生呢。但是私底下，我們常常互通信件，寫的不是甜言蜜語，只是生活瑣事或同學的八卦，我們盡量不談論到感情，我跟他說過我希望我們永遠像現在這樣，當一輩子的好朋友，最親密的好朋友，沒有秘密的好朋友。起初我們會在信的開頭寫：「親愛的同學…」久了，我們慢慢的省略了同學這兩個字，這曖昧的「親愛的」變成了我們之間最甜蜜的情話。

國中畢業後，我們上了不同的高中，他交了女友，我也交了男友，我們依舊用寫信維繫感情，因為我們都愛上了打開信後看到的那三個字「親愛的」。

我結婚後與P改成用E-MAIL連絡，偶爾打電話聊聊，因為我已經嫁人也不好常常見面，只是每當他和女友吵架或分手時他便會打電話向我訴苦，他總說我是他的紅粉知己，甚至多次還跟歷任的女友提起他有一位紅粉知己，這也經常是引起他和女友吵架的原因。

那次，我主辦的同學會，我以為他看在我的面子上一定會來，他也跟我保證，他一定會出席。

當然，他只是敷衍我。

同學會後一個月，他突然來找我，他說他很抱歉失約了，我撇撇嘴，說我早料到他只是呼嚨我的。他嘻皮笑臉的說：「你還是最懂我的嘛！」呿！

然後我跟他談起那天同學會的情況，說某位同學變胖了，說哪位同學竟然生了三個小孩，說以前班上最帥的男生現在竟然禿頭了…說同學的八卦壞話，竟然可以那麼快樂。

那天我們只是坐在他的車上閒聊，我問他現在過得可好，他說事業正在起步中，感情方面正在談分手中。接著，我們接吻了。很自然地，沒有誰主動，也沒有誰退縮，就像一對交往很久的情侶，在想接吻的時候很自然的就吻了。

我們一直處在的曖昧關係，好像在那一刻被瓦解了。他的唇很厚實，力道很適中，不輕也不重，拿捏得剛剛好，有點溫柔卻又略帶粗暴。雖然以前曾多次幻想過能和他接吻，但是所有幻想過的感覺都是假的。說真的我很喜歡也很享受，我的心跳很快，甚至有些顫抖，就像初吻一樣，還帶著緊張。

過了一會，我推開他，他說了對不起，我搖搖頭。因為不是他的錯。然後我心中湧起了罪惡感，因為我是人妻。那天我們又說了什麼我已經忘了，甚至我怎麼離開他的車子回到家的，我也不記得了。

從那之後，我沒再打電話給，他只傳了封簡訊，還是說他很抱歉，他不希望這會壞了我跟他從小就開始的深厚感情。他不想最後連我都失去了。

他最後的這句話，我思考了很久，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會打電話問他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但是我沒問。也許是那一吻，使我懦弱了，使我害怕了。我只回他一句，沒事的啦！

P自殺的那夜找K喝了很多的酒，說了很多的話。K喝到累了就回家了。過了幾個小時後，P的女友打電話給他，說P口吐白沬倒在客廳，桌上留有一些使用毒品的器具，他吞下了不知道多少的安非他命。

後來K跟我說，那天P心情很不好，因為他幫一位朋友作保，朋友跑了，他欠下了將近千萬的債，不但公司都賠上了，連家裡的房子也賣了，他痛苦的說自己對不起家人，沒有臉再見家人…。這是他自殺的理由。

P出事後那幾天，我不開電腦，不收信，因為我知道我再也收不到他寄來的隻字片語，我害怕去面對那股失落，害怕那心痛會讓我窒息。

但是P出殯的前一晚，我終於還是打開了電腦，輸入信箱密碼。凌晨3點多，我躲在書房，瞞著熟睡中的先生。此時，就讓我徹底的為他哀悼吧！

電腦螢幕跳進信箱，「寄件者Pxxxx」我看到了P寄來的MAIL了

「親愛的：

原諒我。

在我生命的最後一刻，我只想跟你說，我愛你。

我一直好愛你，但是我無法給你他給你的一切。我一直希望有朝一日我的事業可以做得比他成功，賺得錢可以比他多，這樣我就有勇氣可以把你搶過來。

但是最終，我還是輸了。

唯一讓我遺憾的是，竟然從沒跟你說過我愛你，才讓妳嫁給了別人。

如果，我早跟你說我愛你，你會不會嫁給我呢？

現在說這些都太遲了吧！沒關係，我等來世，我先去等你，當我看到你時，我一定會把你牢牢的抓住，你要讓我等嗎？

親愛的，這三個字一直是我們之間的秘密，請你答應我，別把這三個字用在別人身上，好嗎？因為我也不曾用在別人身上。

親愛的，別生我的氣好嗎？我帶著妳的吻先睡了。

原諒我！」

我怎麼原諒你？你這個傻瓜。

寄件時間就在P死的那晚「上午03:38」。我看了一下電腦右下角的時間「上午03:28」，那天他就是在這個時間寫這封信給我的…突然間我好像跟P緊緊的靠在一起，我想著他寫下這些字句時的心一定很痛很痛，他一定還有很多話要跟我說的。「你叫我怎麼原諒你，你這傻瓜。」我在電腦前哭紅了眼，我知道我們心裡都有感覺，但是卻都膽小的怕說出來後連朋友都當不成，我們沉浸在曖昧的漩渦中，享受那種似有若無的滋味，愛在曖昧不明時最美，但是這個美麗的愛情，卻是用這樣的方式結束。

P要出殯了，我缺席了。我不知道我該用什麼心情去送他，因為我不能原諒他。

P的女友約了我喝茶，我們坐在彼此的對面，沒有交談，氣氛很詭異，我們只是靜靜的喝著自己那杯茶，然後靜靜的一起流著淚。我想起和P接吻的滋味，我就像小女生嚐著初吻的甜蜜，又像偷情般刺激的心跳加快，我似乎又聞到他嘴裡的菸草味，可是卻薰得我的心一陣陣地抽痛，如果知道那是最後的吻，我寧可不曾有過，但是我又慶幸還好有那一吻，我才有勇氣接受他的愛。我喝了口熱茶，想舒緩心底的不適，抬起眼看到P的女友目光空洞的望著窗外，突然我好心疼她，或說我同情她，一股優越感讓我心裡舒服了些。她一定很愛P才能容忍他心裡有個我，而我愛他嗎？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愛我。

親愛的。記得千萬別喝那杯什麼孟婆湯，不然你會找不到我的。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