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翁身裡心清醒

沒有一回不在醉翁亭記一開始的『環滁皆山也』這五個字前面停下來的。我總呆看著這五個字想著「這是怎樣的情境啊！」

一人獨坐，四壁皆山。天，很晴，但沒你的份；很高，但沒你的可能。不必給你牢獄，你就已經深陷在環裡在山中，你在貶當中，在被遺棄的傷痛裡坐著看山。

誰沒有幾回環滁皆山的經驗才有鬼！大山小山之別罷了；誰不曾有水盡山窮的谷底？只是坐看雲起和坐困愁城的差別罷矣！那醉翁亭記有何看頭？值得我們千古傳教？隨便抓一個阿婆或娃ㄦ都會告訴你環滁皆山的經驗啊！何必歐陽修？更何況這是一個醉醺醺的糟老頭，有何可看！？

我跟學生說：要看！而且專挑他從哪裡爬起來開始看！

第一段是醉翁亭一文裏最美的一段，是歐陽先生從深陷的位置裡爬起來的慢動作：我喜歡他爬起來的第一眼就先看到最美的西南諸峰，這是很難的動作-----你要教戀愛中的人看見垃圾的可愛，很容易；你要教失戀的人看見玫瑰的嬌豔，那比登天難。不然你看：哪有花濺淚這種恐怖的事？純是杜甫一心傷感啊！

決定要起身，心念便不一樣了，即便看到瑯琊深秀黝密也不懼了，勇敢往裡頭一鑽…..嘿嘿活水竟藏在這裡，上頭還有個亭子……等等！這亭子大好，好在這之前全是天然的景，這一刻開始是人為的力要出來了啊！而且令人一驚的是：這困人的山城；這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的地方啊竟早有前行者來此蓋一個高高的亭，這亭在此刻就不能吟唱前無古人的蒼涼了，這亭是隱士般直直靜立在蒼穹，彿彷對著來人說一句：「啊！你也在啊！」

歐陽修雖拍著胸、醉著眼、踉踉蹌蹌顛著回「來者是誰！」但他的心不是醉的，所以我說這一段真是美呆了，開頭的環滁皆山的困與愁還言猶在耳，小亭子一來，這醉翁飄零的身暫時有了前人的亭可靠，心眼登地就清了，還沒開始下一段文呢！他已經等不及亮著眼說：「醉翁之意不在酒」還明白跟你說「在乎山水之間」又怕你不懂，還追著加一句「山水之樂，得知心」啊！而「酒」咧？拜託！酒是拿來裝裝樣子，你沒那樣落拓醉酒、沒那樣老態如翁…..你是要叫那些入你於罪的人如何演撫掌大樂的嘴臉？

這酒啊！真的是拿來「寓」的；那「心」啊！是決定要「樂」的。

所以我說這醉翁亭哪還要看二三四段？第一段全開門見山了。

要往下看真的就是純粹陪歐陽修樂活樂活去了。

但我對中國文人的樂總有些懷疑，那三分悲色染的那個樂字暈暈染染不清爽，不過歐陽修這個樂字倒是次第清清楚楚，沒有沾\染其他悲色：

先說說樂在山水（第二段四時之景）再說說樂在大家一起玩兒（第三段眾賓歡也）你以為第三段末了那個蒼顏白髮、頹然乎其中那個老阿公已然在隱喻他的悲情，其實沒有啦！那個頹然是真的喝醉的身，而那個心哪…..看過日本漫畫的你就知道這個畫面等同一縷幽魂要出竅了，這魂飄到第四段成了輕輕悠悠的心、清清幽幽的景…..那個景裡是人影散去後為禽鳥帶來的靜謐之樂。

我們以為這縷魂魄就要安是在這份安靜的快樂了，其實又不是（說真的！如果安在這裡，那就又染一咩咩悲色了）這個魂魄往上一飛告訴你這場快樂的盛宴不論動態或靜態，在這一陀快樂中，有一個人才是真的快樂的，那個人是表面上和你同醉但是心理清醒的不得了，他整個人是飛在這個快樂之上的，那個人就是老翁我歐陽修是也。

我喜歡他的醒能述其文，但我更喜歡他的醉能同其樂，我私心裡希望他那個醉是如他文裏頭說的真的給他醉，不要只醉一半……因為只餵了醒要述其文就只能醉一半是很不值得的，要當下盡意才好啊！可不要為了後可能有來者而撐著半醉的身子起來寫文以記之啊！那可是可惜了那個醉！那可是浪費了那些同著醉的人哪！

我覺得我實在有夠無聊，講課講著講著替歐陽修擔起心來了，我想著他到底有沒有給我好好醉一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