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己和鄭谷並是中唐詩人,留下的詩作皆不少,齊己且是僧人(還入了高僧傳),算是詩僧。詩僧和一般詩人不同,他們在看破紅塵之餘好像還有那麼一點看不破的留戀。而偏是那點看不破的留戀,令我們疼惜。當時齊己帶著自己的詩作去看鄭谷,想來那詩是他的得意之作。附帶說一下,袁州因袁山而得名,此州在江省西部,即今宜春和萍鄉一帶,萍鄉因產煤,光緒年間遂有漢冶萍公司,算是出了一點名。江西省至今仍是窮地方(所以適合是共產黨的發祥地),但江西人很厲害,一部份的客家人來自江西,且江西的茶葉、瓷器和文學產業都了不起,黃山谷、歐陽修、湯顯祖都是此地人。話說那一日雖是初見,兩人早已互重,而因為互重,鄭谷在欣賞之餘便說了真話: 「『昨夜數枝開』不妨改作『昨夜一枝開』啊!」
一語驚醒夢中人,原來詩之陳設亦如畫之構圖,娉婷一枝來入眼,遠比三、四枝更能聚焦。許多事情並不倚多為勝,能芟除才有突顯,有割捨始見真章。深深雪原上,一枝清?寒梅怯怯探首,香息卻已驚心動魄,這方是早梅的真精神啊!
在周紫芝的《竹坡詩話》卷三也有故事如下:
宋曾吉父《送汪內相赴臨川詩》有「白玉堂中曾草詔,水晶宮裡近題詩」。韓子蒼(韓駒)改「中」為「深」,改「裡」為「冷」,吉父聞之以子蒼為一字師。
「中」和「裡」都是介係詞,本是個老老實實的字眼,沒有什麼不對之處。但在寸土必爭的古詩王國裡,我們卻很期望每個字身兼數職。絕句和律詩本身都是那麼短小的體製,怎容得浪費?「白玉堂深」所以比較好,只因它雖是形容詞,卻也包括了「中」。至於「水晶宮冷」,當然也包括了「裡」。這種改詩手法,近乎經濟學法則。
但是,芟砍一定就是好事嗎?也未見得,曾聽長輩敘一事,謂滕王閣附近,常有鬼物長夜誦吟,吟的句子是:
落霞與孤鶩齊飛
秋水共長天一色
這鬼是誰?似乎是王勃,他吟句做什麼?據說理由是挑戰,挑戰什麼?原來他自認為當年的句子寫得極好,誰有本事不妨來改我一字。由於「耀『文』揚威」多年,並無一人敢應戰,他也就夜夜擾人,讓大家不勝其煩。終於有個人忍不住了,望空大罵一句,居然那鬼從此噤若寒蟬,不則一聲。
那人罵的是什麼?他說:
「你那算什麼好句子?明明六個字可以說得的,你卻用了七個字,你聽:
落霞孤鶩齊飛
秋水長天一色
不也一樣好嗎?六個字就夠了呀!」
那鬼看來,想必不是王勃本人,因為他居然被這麼一句話就給嚇退了,真是個笨鬼。假如只需刪字,句子就會變好,哪還需要字斟句酌的種種用心呢?「與」、「共」這種連結詞雖是小事,中文詞彙也常省去,例如我們用「夫妻」,不像英文習用「夫和妻」,我們說「靈慾」,不像英文說「靈魂和肉體」,但如管夫人的那句:
「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若改成
「你我生則同衾,死則同槨。」
味道就差得多了,因為說成「我與你」,則彷彿見一天平,兩邊各立一人,彼此旗鼓相當,氣勢相埒,管道昇其人自有古代淹雅女子的自尊自重。把「與」字去掉,則彷彿做拉麵時把高筋麵粉換成了低筋麵粉,麵型雖在,而吃在嘴裡卻勁道全無,可不慎哉!
落霞孤騖、秋水長天,這種組合入畫尚可,但文學之為物,總該能表一表千里長霞和一隻孤騖間的相依相存和相類相求的關係。霞本不飛,受了孤騖的感召竟也振翮相從,這叫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長天本來雖也膚光相近,但直到王勃說破,他倆才正式敘了親,認了宗,歸入同一譜系,這叫秋水共長天一色。
這樣的句子,其實是刪改不得的。